秦翊
秦翊这人也是个奇人,也不劝凌霜回家,也不告诉她家里人在找她,在他看来这都是不用说的事。凌霜不回去,自有她的道理。
寻常人总喜欢劝人,这世上人人都觉得自己的道理是对的,看见别人误入歧途,总觉得有些话要说,否则就会担心对方浪费,浪费时间,浪费力气,错过大好时光。
秦翊从来不,他似乎从来不觉得什么是浪费的,就连贺南祯,这样的相貌能力,赋闲这许多年,他也没说过一句什么。人人有人人的选择,连他自己也一样。
所以他也不管凌霜是不是准备从此离家出走不回家了,也没有差人去告诉贺南祯凌霜在哪,反正贺南祯只是托他找人,他已经找到了。
秦翊带着凌霜,直接出了这片坊市,随从牵过马来,凌霜反正穿的是男装,翻身就上了马,见秦翊骑的是匹通体雪白的胡马,问道:“这就是白义从?怎么不带乌云骓。”
“乌云骓太厉害,别人一见就心生警惕,不如白义从和紫燕骝。”
“这就是传说中的紫燕骝,以前怎么不见你骑。”凌霜摸了摸自己骑着的马,这匹马确实漂亮,膘肥体壮不说,皮毛油光水滑,确实黑得发紫,而且有种紫铜一般的光泽,凌霜掰着它的辔头,俯下身看了看牙口,发现还是匹只有两三岁的牡马呢。
“上个月才送来的。”秦翊道。
要是以前,凌霜一定感慨“哎唷,怎么没人给我送这么好的马”,或者来两句“你家那么多好马,骑得过来吗?”,再不济,也得和紫燕骝聊两句,夸夸它,但这次什么也没说,可见确实是心情坏透了。
秦翊看她蔫成这样,连骑马都没劲了,不由得觉得有点好笑。
娄家这么多女儿,留一个特立独行的有什么不行呢,但世人就是这样,看不得活得太恣意的人,尤其是女孩子。
凌霜还不知道秦翊怎么看她,还在那垂着头发呆,连紫燕骝用头蹭她都没有多开心,要是换了以前,一定去弄点果子来给紫燕骝开小灶了。
“走吧。”秦翊也不劝她,带着她一路走,所以说王侯子弟还是好,京中纵马何等潇洒,就算秦翊自己穿一身玄色锦衣,看起来并不张扬,但随从个个鲜衣怒马,倒显得他气质超脱起来。凌霜跟在后面,倒也跟得上,跟着秦翊一路往南郊走,这附近多的是世家的园林,因为离南城近,道路宽阔,虽然地方窄点,比不得猎场那边,但世家子弟还是在这边聚集得多。
秦翊地位在王孙公子里都是独一档,秦家的人,连名字也不用通报,一路长驱直入,原来这处园子不是游玩的地方,而是专门打马球和蹴鞠的草场,里面还有箭垛木靶,想必也能玩如今流行的骑射游戏,也就是俗称的打垂杨。
秦翊还没到马球场,主人家就迎出来了。是个胖胖的中年人,笑得见眉不见眼的,道:“侯爷怎么来了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好预备接待啊,现在这样简陋,如何使得?”
秦翊是见惯了世人谄媚的,并不惊讶,这淡淡道:“尚大人多礼了。”
他说着话,马却不停,直接往前跑,凌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王侯习气,连当朝官员也跟在马后面跑,秦翊一到马球场,顿时又有不少人过来见礼,但年轻人到底傲气些,场上正玩的人,和一些和秦贺两家不怎么亲近的世家子弟,就远远看着,并没有来。其中就以跟着赵景的那些人为多,倒是姚文龙,还满脸笑容地过来打招呼,道:“秦侯爷来了?怎么样,赏脸玩两把吗?”
场上那局正好打到尾声了,是姚文龙和赵景两队在打,姚文龙这边败局已定,所以早早下来了。赵景也在一边休息,正站在场边喝着茶水呢。
姚文龙其实也只是顺便一问,秦翊向来和他们这帮人玩不到一起,何况今天贺南祯也不在,他们俩的水平高出一截,都是和宫廷内的高手玩,不会理他们。
没想到今天秦翊竟然道:“可以玩玩。”
姚文龙顿时眼前一亮,叫道:“今日算遇着了,大家都过来,秦侯爷要玩两把,快来快来,这可是一年也难得有一次的机会……”
秦翊的马球是没的说的,顿时那些自恃厉害的高手都过来了,姚文龙见赵景装没听到,还故意叫他:“赵小侯爷快来啊,你们上次桃花宴的事还没了呢,快来报仇。”
赵景这才慢悠悠过来,他是个记仇的性格,就算姚文龙不提他也忘不了,看起来不怎么热衷,实则一上来就问:“怎么打,我这边还有两个朋友,要真打我就差人去叫了。”
这是下定决心要报上次桃花宴的仇了,不然不会这么急着去叫人。
凌霜隐约察觉到秦翊想干嘛,只是有点不确定,毕竟秦翊只带了自己几个随从,像上次桃花宴,可是和贺南祯联手,还带着一堆世家子弟才赢的。
穷文富武,尤其是马球这种和马术水平有关的运动,别说随从了,就是寻常富家子弟,也养不起几匹好马。何况赵景这次只怕会请出很厉害的高手来……
凌霜穿着的锦衣,本来就是个世家子弟的打扮,锦缎好,胡靴也好,连腰带上也是玉扣子,本来他们就在猜度她是谁。上次找李璟时,也有人在曲水流觞宴上见过她,所以倒也不突兀。
“叫贺南祯来吗?”她见赵景那边摩拳擦掌,显然是准备大打一场,于是轻声问秦翊。
离得远的人不说,像姚文龙离得近,听见了,立刻就抬头看了她一眼。显然是想弄明白“他”是谁。这里的人,哪怕是赵景呢,提到贺南祯也要称一句“安远侯爷”,他却直呼名字,又和秦翊这样说话,可见亲近。又生得漂亮,皮肤白得像玉,眉目清秀,都怀疑他是不是哪家王侯娇生惯养的小儿子。
“用不着。”秦翊淡淡道,相比赵景那边大动干戈,他只摸了摸白义从的头,顺手从鞍袋下掏了把干粮来,喂给白义从吃,凌霜见他这样笃定,也不担心了,道:“给我一把。”
她天生是属于外面的,光是在马球场待了一会儿,就恢复不少元气了。
那边赵景又是叫人,又是排兵布阵,折腾半天,终于把人攒齐了,浩浩荡荡一帮人,把赵修也叫来了,赵修又带来一匹好马,是匹黑色的胡马,十分神气,显然是从他爹那里弄来的。
赵景自觉准备工作已经万无一失了,这才上来问秦翊道:“怎么打?”
“今天没带多少人,五打五就好了。”秦翊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道。
赵景那边顿时又是一番忙活,马球一般是十对十,他叫了二十多个人来,在里面挑了又挑,一会儿说:“岑玉麟不会打长球,这把让韦钺上吧”一会儿又道“老五,今天可得把你那挑花的功夫拿出来”,赵修在旁边,想上场得很,被他道:“好兄弟,你下把再上,这把我们人数满了”。
他不要赵修上场,却要赵修的马,要来给那个他叫老五的人来骑,那人衣裳有些落魄,对着赵景十分讨好,显然是个常年混在这些王孙堆里的篾片相公,靠着打马球讨好这些年轻公子的。
赵修那边好不容易选出五个人来,秦翊这边却只一句话:“你们好了?”见赵修点头,道:“咱们上场吧。”
凌霜还以为他叫别人,见他驱马向前,随从里只出来三个人,走两步还回头看自己,顿时愣了:“我也上?”
“不然呢?”秦翊问她。
凌霜完全没想到他会带自己一起打马球,她虽然会打,也常看,但那是在扬州和男孩子们小打小闹,真正的马球场都没怎么上过,何况这是京城王孙里最会打的一拨人,她也知道秦翊找赵景打是为什么,所以更是只能赢不能输的。
她连忙赶马疾走两步,赶上秦翊,凑在他身边低声道:“你疯了?我怎么能打马球?”
“为什么不能打?”秦翊反问。
凌霜被他问得一愣,自己也懵起来。
对啊,为什么她不能打?她现在是男装,没人认得她,打就打了。况且以后再想有这样的机会多难啊,秦翊这种家伙,今天忽然对她这么好,肯定也是知道自己被娘打了,以后肯定又是一副死人脸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以后就算她想打马球,到哪找九个人来和她玩呢?也没有紫燕骝这样的好马啊。
秦翊看她眼睛滴溜溜转,显然也动心了。但凌霜又看着他眼睛,压低声音道:“输了怎么办啊?”
“输了就输了呗。”秦翊淡淡道,见她立刻着急,顿时笑了。
凌霜其实也少见他笑,原来秦贺齐名,真不是盖的。贺南祯那家伙整天花蝴蝶似的,风流潇洒,一见就夺目,秦翊在他身边却不落下风,就已经可见厉害了,今天一笑,俊眉修目,也让人移不开眼睛。
“放心吧,五对五多容易的事,随便赢的。”他笑道。
他都这样说了,凌霜自然信他,她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真的从随从手里接过一把马球球棒,直接策马上场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上马球场,在场外看和自己上场真不是一个感觉,怪不得他们这些人天天在马球场上打到天黑都不肯回去呢,这感觉实在是太好了。眼前一片开阔草场,背后是自家球门,前面是对手的球门。身边伙伴一字排开,自己座下的紫燕骝也从鼻子里喷着气,用蹄子刨着地面,显然是已经跃跃欲试了。
姚文龙亲自来做裁判,双方十人到中场界线边开球。凌霜站在秦翊身侧,看赵景一脸势在必得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说来奇怪,她虽然整天笑秦翊是死人脸,但对他做事却有种莫名的信任,他说能赢,她就相信他一定能赢。
不过要是赢不了,那凌霜可就要动手了。毕竟这场马球的结果,可不止关乎一场输赢而已。
果然,姚文龙刚要开球,秦翊就插话了。
“光这样打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赌个什么吧?”
赵景立刻就警惕了起来,凌霜心道不好,这家伙防备心果然重。
“赌什么?”赵景警觉地问。
秦翊却虚晃一枪,道:“就赌你身上的锦衣吧。”
这话可太挑衅了,但也不算没来由,如今正是国富民强的时候,民风开放,所以民间有些纹路制式逾制也很常见,比如寻常人家成亲,常有偷用有官职才能用的凤冠霞帔的。赵景身上穿的锦衣,则是仿胡服制式,是如今京中年轻王孙中流行的,有些家里大人管得严的,还特地带个衣包出来,在家里穿得老实,出来了立刻换上胡服锦衣的。
赵景身上的胡服,俗称南胡,最明显的就是袖口和领缘用锦线绣着的翎羽纹,他的品阶,又不是军官,是不能绣海东青的。这是一重逾制,二是南胡和北胡不同,南胡爱用鸟,北胡爱用兽,南胡不到百年前还和大周交战过的,秦翊家的曾祖父,当年就是征南诏和打南胡起家的,也难怪他看着不爽。
但再怎么说,秦翊这话还是实打实的挑衅,剥衣受辱,比韩信的胯下之辱也差不多了,何况还这么多人看着,又都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秦翊的文远侯府虽然底子厚,赵家多少也算个侯府,秦翊实在有点太欺负人了。
果然赵景的脸色顿时就一冷,转而涨红,旁边那个叫老五的会察言观色,连忙笑着想上来打圆场,被赵景伸出手来挡住了。
“秦侯爷要赌,我也不怕,恕我冒犯一句,要是侯爷输了,也把身上的锦衣脱下来,如何?”赵景有些发狠地道。
“那是自然。”秦翊淡定得很。
“好,一言为定。”赵景说完,显然动了真气,叫姚文龙:“开球吧。”
凌霜没想到秦翊这么会气人,但已经赌到这了,也只能全力以赴了。眼看那边姚文龙抛出球来,赵景那边气势凌人,骑在马上跃起,用球棍在空中一勾,把球抢了过去。带着过了中场,他身后的老五立刻跟上来,两人互相配合盘带着,朝凌霜冲了过来。
凌霜没想到他们会主攻自己,想想也正常,自己体型是最小的一个,又面生,肯定要试试自己的深浅。
她挥着球棍迎上去,刚想断他们的球,没想到那个老五一个变向,马球直接从紫燕骝的四条腿中间滚了过去,老五策马跟上,笑道:“小公子,承让了。”
凌霜顿时心头火起,好在秦翊的随从还是厉害,马球场大,五打五随机应变不过来,都是各自有防区的,凌霜这边漏了人,她左侧的人就补防过来,断下了那个老五的球。被赵景和老五围堵,直接传给了秦翊。
秦翊带球往前,凌霜跟上,那个帮她补防的随从也跟过来了,是个晒得黑黑的圆脸青年,笑道:“小公子别慌,有咱们呢。”
他们大概也把凌霜当成秦翊带的小少爷了,这么客气,还安慰她。哪想到凌霜的性格,她哪是愿意被人照顾的,被人过了本来就心里有火了,见他们真当她是来当累赘的,顿时好胜心更起来了。
“紫燕骝,追上去,”她拍了拍紫燕骝的脖子道:“今天赢了,我买一船的料豆和果子给你吃。”
紫燕骝虽然在秦翊家的马厩里过的也是好日子,但估计也从来没听过用船来计数的豪气,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倒是立刻加速跑了上去,凌霜骑术其实是好的,用的又是长杆,竟然被她追上了秦翊,见秦翊正被两人包夹,道:“传给我。”
秦翊竟然真的传给她,凌霜倒也接得好,马球滚过还带着雨后水珠的草地,略有点凝涩,凌霜用球棍一勾,高高挥起,狠狠一击,那马球快如闪电,在草上飞过,她策马往前,越过两人,又用棍子勾住马球,自己盘带,穿过紫燕骝的马腹,旁边赵景哪里拦得住,直接扑了个空,凌霜球棍换手,用左手击球,又越过一人,追球过程中换成右手,这一路动作如行云流水,说来复杂,其实根本防她的人都来不及反应,就被她连过四人,到了赵景一方的球门前。别说赵景这方的人,连自己一方的队友也望尘莫及,那黑黑的圆脸青年立刻叫了声好。
谁能想到呢,她刚拿长杆时,他们就以为她是个外行,马球一般是人高拿长杆,人矮拿短杆,因为长杆换手不便,非得手臂长的才适合,一般是短杆用来闪转腾挪,长杆带球突破,而凌霜恰恰相反。
她用长杆,是弥补自己力气的不足,长杆抡圆了挥出来,击中马球,那速度才能过人,不然她这样的身形,遇上缠斗只怕打不过。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眼看已经到球门前,那叫老五的人已经挡在前面,凌霜挥杆带球,想要越过他,击球进门,球先走,人后跟,是很常见的带球套路,谁知道越过他时,那人竟然手中换杆,球棍尾扫向凌霜肋骨处,虽然凌霜反应快,也被顶了一下,顿时肋骨一疼,动作慢了些,再去追球时,球已经被他截住,带给了赵景。
“好下作!”凌霜这边的圆脸青年嚷道。他追过来看凌霜受伤没,秦翊也有点回头看的意思。
“看什么?”凌霜凶得很:“球场上比这阴损的招多得是呢,顾球就行了,管我干什么。”
她凶完队友,自己也追了上去,防守她是不成的,放手让秦翊去,白义从又快又灵巧,就是撞起来吃亏点,但谁敢撞文远侯爷?赵景倒是想撞,被秦翊轻松别住球杆一推,险些没从马上摔下去。
凌霜连中场也不过,只在这边等球,那圆脸青年带球过来,被老五和另外一个人夹住,凌霜追过去,青年还以为凌霜要帮他挡拆,谁知道凌霜球杆一勾,直接从他马腹下把球截走,自己又开始一个人带球了。
“诶?”那青年无奈地笑起来,看向自家侯爷,谁知道秦翊一脸毫不意外的样子。
凌霜这次带球仍然连过两人,老五还要来挡她,想故技重施用杆尾顶她,没想到刚挥出杆来,直接被凌霜用球杆别住,向来马上是怕推,不怕拉的,凌霜用球杆别住他球杆,直接往前一顶,老五整个人就从马背上翻了下去。还好赵景眼疾手快,捞住了老五,老五自己也抓住马鞍,这才没有坠马。
他们要是去过扬州,大概就知道,和凌霜这种小霸王斗狠是什么下场了。他们再厉害,终究是京城里娇生惯养的王孙,哪比得上凌霜这种街头巷尾打出来的,下手又黑又狠,把别人打下马去,她是看也不看,自己带球向前,带到球门前,仗着紫燕骝膘肥体壮,直接别开别人的马,挥杆进了第一球。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赵景平时树敌不少不说,秦翊的面子还是过硬,连作为主人的尚大人都在为秦翊的队伍喝彩。
凌霜进了球,在球门前勒马庆祝,得意地朝秦翊昂起了头。拍马回到中场。
说起来,秦翊还是挺懂她的,就算在家里受了气,挨了打,离家出走了,要安慰她也不是愁云惨雾互诉衷肠,只要来场酣畅淋漓的马球赛,就什么都解决了。
“怎么样?”凌霜还要逗他:“侯爷学会了吗?”
秦翊也被逗笑了。
“学会了。”他也笑凌霜:“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独的球路。”
“那是你见得少了。”
凌霜嘴上好强,其实不是她球路独,是她压根没什么机会跟人练配合,都是一个人私下苦练出来的,马也不好,也没球场,都是自己琢磨。不独的球怎么打,她压根不知道。
她于是不过中场,只等自家人喂球,好在秦翊这边的人球风都好,而且她刚也进过球了,确实厉害,他们见秦翊都喂球给她,自然也都给她让球——不让反正她也会抢,那黑黑的圆脸青年还是好脾气,还给她做掩护,见识过她的手黑之后,老五倒是有了提防,只赵景不服,还上来抢断,被凌霜躲过,他已经断球不成,还不收手,竟然用球杆打了紫燕骝的马腹,凌霜见他这样,顿时新仇旧恨一起来,反手一肘子下去,险些把他牙都打掉了。这就算了,还又在他这进了一球。
“你这是打球还是打人?”赵景那边的人顿时不干了,都围了过来。
“不是你们先下黑手,我回敬而已。”凌霜淡定得很:“怎么?打不过就开始讲规矩了?”
她这话挑衅得很,顿时大家火气都上来了。好在姚文龙这个裁判当得还不错,上来调停道:“都消消火消消火,从现在开始,不准伤人,伤人直接算对方进球。”
倒也不是因为他这句话,而是对方也渐渐看出了凌霜的球路了,那老五趁着这次重整的机会,在赵景和其他人耳边说了什么。再回到场上时,凌霜的打法就渐渐行不通了。
她再厉害,一个人的能耐毕竟有限,再者打马球,球路非常重要,秦翊开玩笑说她的球路“独”,其实球路不是风格,而是实实在在的一条路线,喜欢一路长传,还是喜欢蜿蜒盘带,连过马腹怎么过,都算球路,说白了就是从接球到对方球门前的路线,习惯怎么走。凌霜连进两球,老五到底老辣,已经看穿她球路了。放两个人在中路拦截,自己守球门前,也不亲自断她,只让那两个人挡在中间,让她自己带得不顺畅,等到球门前时,她已经没了那气贯长虹的架势,球的速度自然慢下来了,也就好防了。
凌霜带了两球过去,就这样被断了两球,断了之后老五都传给了赵景,其中一球还进了。
眼看着第三球也被断掉,凌霜忍不住了,终于打马回防,见秦翊防得不卖力,还瞪他一眼,谁知道老五赶马上来,配合赵景,又进一球。
眼看已经是追平了,凌霜这下忍不住了。
她打马追上回中场的秦翊,问道:“怎么回事,你还想不想救火炭头了?”
她压低声音问的,就是怕其他人听见,秦翊想干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秦翊淡定得很:“哦,你还知道我们要救火炭头啊?”
凌霜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但形势所迫,不得不收敛脾气,忍了又忍,牙关都鼓起来,看着也让人好笑。
她这人其实也容易看透,秦翊说她球路独,其实也有点冤枉了她,她不仅没人一起练习,连堂堂正正上马球场的机会也少,第一次正正经经打马球,难免忘乎所以。要是这场上其他人像她一样憋了那么久,别说顾全大局了,就是正常发挥都难。
秦翊也没真想气她,不过是逗她玩玩。眼看着赵景又带球过来,凌霜绷着脸追了上去,一路追到自家底角,断了赵景的球,自己带回中场。
众人都以为她还要再冲一次,连老五都开始指挥人回防,凌霜却一言不发,直接长杆一拨,球直接传到了她右后方的秦翊身边。
秦翊顿时笑了。
不说姑娘不姑娘,凌霜这份韧性,哪怕在这马球场上的人里也是少见的,比这些所谓王孙们都强出一大截。也勇敢,也张扬,也忘乎所以,长驱直入气贯长虹,进了球那得意的炫耀劲也真让人想笑。发现要输,也是真急,为了赢,受点气也能忍,虽然脸都气得绷紧了,但传球的动作却没有一丝犹豫。
如果说把京中认可的高门淑女比作花信宴上的花的话,凌霜是不能归入其中的。她就是一个鲜活的人,喜怒哀乐都如此热烈,是野草,也是抓紧石墙的藤蔓,有时候像顶破巨石的树,总归是独一无二的娄凌霜。
秦翊带球过去,见那老五如临大敌,拉四人回防,他直接拨草寻蛇过了两人,老五立刻上前来救,球杆交错间,马球滚了出去,飞出了球场。
姚文龙重新发球,凌霜上去争抢,两人包夹下抢到了球,她额角都被球杆尾擦到一下,留下一道红痕,却停都不停,直接护球回来,传给秦翊,道:“再来!”
她知道秦翊已经试出老五的球路,这样笃信他,甚至冲上前去给他开路。
秦翊直接骑着白义从穿过人群,快如闪电,转瞬间已到球门前,老五心中慌乱,连忙上前防守。赵景说他“挑花”,其实是他引以为豪的马球技术,打的就是近距离,两个球杆勾在一起,他能趁乱把马球拨出来,还能控制方向,忙中有序,是极漂亮的一手,如同挑花,凌霜的长球虽然能两度攻破球门,但第三球,怎么都过不了他这。
但两人交错的瞬间,老五球杆勾住秦翊的球杆,眼看就要挑走秦翊运着的马球,却觉得手下的球杆一轻,心中顿时大惊。
球杆勾上的瞬间,秦翊将球杆一拧,马球的球杆带勾,两个勾在一起极难拆解,他却能这样迅速地将球杆拧转半圈,往上一抽,立刻脱困。
老五勾了个空,收杆已来不及,秦翊轻挥球杆,击中马球,小小的陶球如同浮在草尖上,飞过草场,飞进赵景这方的球门,落袋为安。
“秦侯爷获胜!”姚文龙贺喜倒贺得快,冲上来道:“恭喜恭喜!到底是陪官家打过球的,打咱们还是太轻松了!”
凌霜也打马过去,重重在秦翊肩膀上拍了几下,她向来务实,见赢了,什么气都消了,整个人眉开眼笑。也不管众人见她对秦翊能这样放肆,又重新调整对她身份的判断,把她当成了贺南祯一样的地位。
赵景面沉如墨,老五还想解释,道:“真古怪,这样近的勾杆,什么都被马挡住了,他怎么脱的身……”被赵景狠狠瞪了一眼,顿时不敢说话了。
“好了好了,咱们赢了,快兑现赌约吧!”凌霜笑嘻嘻上去道,算起来,她进两球,秦翊进一球,她也确实有得意的资格,也不管赵景是不是杀了她的心都有,更是把赵景实际上算她未来姐夫的事早就抛到脑后了。
“愿赌服输嘛。”那个黑黑的圆脸青年也帮腔道。
倒是秦翊没说什么。
但他不说话就够糟了,这是他和赵景的赌约,他不松口说算了,赵景只能愿赌服输,乖乖把衣服脱下来。
“小侯爷,请吧。”姚文龙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地道,秦贺两人平时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京中王孙里,主要是他和赵景在斗,见到赵景吃瘪,他比自己赢了还开心,立刻催促赵景脱衣服,道:“太阳这样大,倒也不担心着凉了,小侯爷快脱吧……”
赵景见秦翊竟然真不改口,二话不说,咬牙脱下锦衣,京中王孙都穿锦袍,还要解下腰间躞蹀带,何等狼狈自不必说,就算随从立刻接过他东西,又赶忙递上外衣来让他穿上,也还是极羞辱的时刻。
凌霜见赵景脸色这样狠,只担心他会报复,秦翊虽然厉害,但树敌也不是什么好事,她还以为秦翊会用火炭头跟赵景做交换,免了他在众人面前脱衣,好皆大欢喜呢。
但赵景这样的心性,就是秦翊真问他换,他估计也是赌狠,不会肯换的,说不定知道了秦翊处心积虑只是为了弄走火炭头,回去还把火炭头暴打一顿呢。
凌霜还在想下一步怎么办,那边姚文龙已经调笑起来,道:“看不出来啊,小侯爷的中衣也这样华贵,不愧是世代簪缨的大家。”
赵景的中衣和其他王孙没什么不同,都是暗纹的素白锦衣,姚文龙故意这样说,显然是因为赵家成天说姚家暴发户,没有涵养,所以故意这样讽刺了。
暴发户再失礼,也没有在众人面前脱衣过的。
凌霜正想接下来怎么办呢,只听见秦翊道:“怎么小侯爷这么快就换下锦衣了?我刚想说,要不要再赌一次,让小侯爷赢回去呢……”
要论气人,真是谁也没法跟他比,这家伙看起来一张死人脸,实则真是蔫儿坏,赵景当着众人面脱的衣服,他全程看着,要说早说了,又不是在打瞌睡,现在偏说这话,怕不是想气死赵景。
果然赵景就上钩,道:“侯爷还想再赌?”
“小侯爷衣服都脱了,就不好再赌了,再赌什么?脱靴子吗?”秦翊淡淡笑道。
“是呀是呀,大家和气要紧,散了吧。”姚文龙还在旁边拱火,显然是急着回去,把这事传扬得满京城都知道了。
赵景被激到这时候,已经有点失去理智了,怒道:“秦侯爷想赌什么,我都奉陪,侯爷别胆怯才好。”
真是笨蛋。凌霜在心里叹口气,偏这笨蛋是自己未来姐夫,真要命。赌红了眼的赌徒才会这样说话呢,越是输得惨,越是想扳回本来。
而秦翊等的就是这句话。
“这样吧,听说小侯爷的马好,我的马也不错,不如咱们赌打垂杨,输了就把自己的马送给对方吧。”
实在是图穷匕见了,赵景其实不傻,火炭头是官家看赵擎的面子给的,这也是秦翊一直不肯救火炭头的缘故,这里面牵涉众多,赵景就算把火炭头打死,也不会送人的。
但话赶话已经到了这里,也由不得赵景愿不愿意了。他只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来,姚文龙就在旁边拱火:“算了算了,秦侯爷算了,快别说了,你不知道,小侯爷的马自己做不得主的,何必为难他,秦侯爷家这么多好马,也不差这一匹……”
赵景被他拱得火冒三丈,最后的理智是问道:“打垂杨怎么打,总得立个规矩。”
“用不着别人,就我们俩,跑马三个来回,射中一百步外的垂杨靶,看环数定输赢。”秦翊道。
“侯爷这是欺负人了,谁不知道你家的骑射最好,小侯爷怎么比……”姚文龙是恨不能把赵景坑死。
赵景要是这都能忍,也就不是人了。
“用不着姚兄好心。”赵景知道姚文龙一口一个“小侯爷”是为什么,也知道他最嫉妒自己的就是这个侯位,道:“文远侯府的骑射虽好,我们富平侯府也是军功封侯的,大家靶场见真章吧。”
到了这时候,事情基本已成定局了。
凌霜这次一点也不急了,正如姚文龙所说,秦翊要是骑射上赢不过赵景,只怕他的祖宗都要托梦过来打死他。
赵景其实敢赌,还是有点底气在的,最近流行打垂杨,就是把马球换成了弓箭,双方分别射对方的靶子,射中多的,环数高的赢,为免误伤,场上两边场内都只允许一人张弓,且要跑到对方的半场才能张弓,所以打垂杨的人少,一般都是五对五,需要的人数少,也快,两刻钟就能玩一把,所以近来比马球玩的人还多。
赵景整天和人打垂杨,骑射还是厉害的,他先上场,跑马三个来回,射中一次靶心,两次内靶,加起来一共二十八分,在京中王孙里都算佼佼者了。
但秦翊一接过随从递来的弓,众人就知道糟了。
那其实都不是他的弓,而是主人家给打垂杨的人预备的,只是柄旧弓,箭也是别人的箭。但秦翊接过弓,拉满弓弦,试着空瞄了一下靶子,又缓缓放开。凌霜知道这是因为空射容易翻弓,所以放弓弦的时候要慢,那些王孙子弟拿张空弓在那空放,不知道多伤弓,还觉得很神气,其实是不会射箭的人才做的事。他拿箭也和人不同,用手指夹住箭竿拎起来,往后捋过去,一直捋过箭的尾羽,将羽毛捋顺。
他这动作,不像是在查看弓箭,而是像一个状元郎,在整理自己的笔砚,或者一个七十岁的老农,在修缮自己的犁耙。仿佛那是有生命的东西,而且是陪伴了他一辈子的东西,赖以为生的东西。
凌霜这才知道为什么京中都说他像他曾祖父,就像她母亲以前说她最像她姥姥一样。年轻的人身上,怎么会有这种气场?
到这时候,连赵景的脸也白了。
他已经差不多知道结局了。
而秦翊取胜的方式也很简单,骑过马的人都知道,在马上张弓射箭,其实是会影响平衡的,因为射箭没有从马头中间的射法,都是左右射箭,所以一般是跑过去,射一箭,然后跑一个来回回来,等找回平衡了,再射一箭,这样最准,而赵景也确实是这样射的。
而秦翊没有这样做。
他从箭壶里拎出三根箭,直接跑马过去,全程不控马缰绳,跑到靶子在他正右方的时候,秦翊直接张弓,连瞄也不用瞄,三箭攒射,等箭中靶时,他甚至还没跑出能射箭的范围。
姚文龙没跑到箭靶前就报出了成绩。因为那三根箭都攒在靶心上,像个小刺猬。
“三箭中靶心,三十满分。秦侯爷胜!”他高声报完,笑着道:“我的乖乖,还好咱们只赌三箭,要是赌十箭,侯爷还不得给咱们射个刺猬出来。”
而秦翊压根没有一丝得意,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懒得再和赵景周旋。
他连马也没下,将弓抛给随从,只朝赵景直截了当地道:“劳驾小侯爷把火炭头给我吧,我会让人把买马钱送到府上的。”
满场欢呼声中,凌霜比谁都开心,立刻就跳下马去,接过赵景随从手中火炭头的缰绳,火炭头竟然还认得她,还用头来拱她的手,凌霜笑得眼弯弯,哄小孩一样哄它:“噢,知道了知道了,再也不怕了,以后跟着我过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