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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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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卿云这边的孤单,凌霜那边至少有个蔡婳。本来今天蔡婳还是出来不了的,也不知道娄大奶奶是什么仇怨,芍药宴这样的大事,也拘着她不让出门。好在凌霜临出门和娄二奶奶谈条件,让她用自己的名义去叫蔡婳出去,就说卿云和娴月都不出来,叫上她给凌霜做个伴。

娄二奶奶还笑她:“你这没良心的,凡事只托我,就不怕你娘我得罪大房了?你要蔡婳出来还不简单,老太太现在多喜欢你,你说什么应什么,别说叫蔡婳出来,就是你现在让她认蔡婳做干孙女,也是一句话的事。”

“我求她?她差点没把我关死在祠堂呢,下辈子吧。”凌霜道。

“瞧你这样子,哪有小人家跟长辈记仇的道理,她最近不是天天让锦绣叫你去吃饭来着,这就是老太太在跟你道歉了,你还想要怎样?难不成老太太给你磕两个?你差不多得了。”娄二奶奶道。

“那也不至于,反正以后我不理她,她不理我,大家清净。”凌霜道。

“她到底是你祖母,你有志气是好的,但也别太出格了。”娄二奶奶教训了她两句,其实也只是说说而已,要说记仇,娄二奶奶也记仇,当初凌霜差点被关死在祠堂,她做母亲的人,哪有不记恨的,想想都后怕。回来后也说过句重话,说“到底老太太孙女多,舍得教训,不像我,太疼顾这几个女儿了,个个都舍不得,把她们惯坏了,我该给老太太赔罪才是。”

若论记仇,凌霜还真不是娄二奶奶的对手,等马车走出一段距离,娄二奶奶还附耳教她:“傻孩子,你真想争个高低,也等自己地位稳固了,反正老太太总在那里,又不会跑,三房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认真忍过花信宴,把你们三个都落定了,回头来收拾她们,不是瓮中捉鳖?到时候争多少争不得,你放心,卿云不说,娴月那边,一定是放不过她们的。咱们只走着瞧罢了。”

凌霜也没把娄二奶奶的教训听进去,等蔡婳出来,就和蔡婳一辆车了,蔡婳也是惨,不仅人是在娄大奶奶名下,车马一概没有,想出趟门都得娄大奶奶同意,要么就得自己花钱雇车去,世家小姐家里都自己有车马,基本不坐别人家的车马,别说去租了。说起来都嫌弃,“谁知道是哪个人坐过的,脏死了,听说那些风尘女子专爱雇外面的车马,要是跟她们坐过同一辆,那可晦气了”。

所以蔡婳行动都不得自由。

凌霜芍药宴两天没见她,感觉她又消瘦了,见她上来,问道:“你怎么瘦多了?难道真病了?”

娄大奶奶对外的推辞就是说她病了,所以去不了宴会。这次是凌霜指着娄二奶奶的名字去叫,才能叫出来的,二房如今这样炙手可热,娄大奶奶表面上诚心礼佛,不问世事,其实门儿清得很,不然也不会放蔡婳出来了。

“不碍事,这两天不舒服,有点睡不着而已。”蔡婳道。

凌霜一听,就知道还是为赵擎的事呢。要说赵擎也真是混蛋,听宣处再忙,忙得过捕雀处?今天当着众人面凌霜没说,她一听娴月说芍药宴第二天不去,就知道原因——昨天外场也来了不少王孙公子,偏偏贺云章缺了席,娴月偏偏又穿了烟云罗,以娴月的小心眼,这肯定要生气的。反正烟云罗一穿,立刻满京城都传扬开来了,她第二天偏不去,贺云章知道了,第三天就该乖乖出现了。

如今捕雀处正忙,昨天秦翊都要去衙门点个卯,贺云章会忙成什么样可想而知,但娴月照样闹别扭,实在是有恃无恐。

相比之下,蔡婳这边,赵擎能有几分真心,就难说了。

烟云罗也退了,诗也写了,都说捕雀处忙,但从那时候开始到现在,已经半月有余,再忙至于半月也没一个消息?

难怪蔡婳这样灰心。

凌霜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劝道:“实在不行就算了,等明年,到时候卿云娴月都成婚了,她们帮你介绍,管保比赵擎好。”

但这话也不过是安慰罢了,蔡婳不比她们,蔡婳是在京城长大的,不是一年花信宴的事,除非京城再凭空出世一个和她两心相许的王孙,否则明年后年,也都是这样,不过是赵景他们这一批换成赵修那一批罢了。

蔡婳如何不懂,淡淡道:“倒也不是只为这个,我原以为我注书他是看得懂的。”

蔡婳虽然常注书,但真给人看,只有两次,一次凌霜,一次就是赵擎了。相比凌霜对蔡婳的看重,赵擎那边多少有点明珠暗投了。

说到这,又不得不提秦翊那家伙了,要说秦翊和凌霜,真正关系好起来,都不是那次射覆的文字游戏,是那次凌霜在赵家的竹林里,对着他大肆宣扬自己的理论后,秦翊就听进了心里。后来凌霜挨了打,离家出走,他还用这道理来开解她,两人一起救了火炭头,凌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程筠给拒绝了,秦翊见了,这才说出他家的状况来。从那之后,凌霜动辄以“秦翊和我,就跟他和贺南祯一样”自居。其实是知道两人是真正的知己,骨子里信奉的都是同一套东西。才会有那天的冒险,如棋逢对手酒逢知己,你来我往,彼此越抬越高,最后才成了知己。

从那之后,他们反而不谈什么道理了,见面都是开玩笑,因为该对的暗号已经对完了。彼此都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反而不用谈论了。

要是蔡婳和赵擎能有这样的情谊,也不至于到今天了。

凌霜其实是比秦翊要随和的,她身边许多人的理念她并不认同,但都包容。卿云娴月自不必说,蔡婳和她也不是全盘合拍,但她就能欣赏蔡婳。听了蔡婳这话便道:“那是他赵擎没眼光,你的才学见解都是没问题的,是他在官场钻营惯了,不懂欣赏,让他去听他的春日宴去吧。”

蔡婳听了便苦笑,道:“你呀。”

要是世人都能跟凌霜这样决绝,也就没那么多故事了,万事到了她面前,都是一句“大不了做尼姑”就解决了。要是赵擎遇到她,根本不会有之后烟云罗的事,第一眼就被她否决了。

蔡婳于是不和她多说,只一路闭目养神,因为知道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多一个人操心罢了。

但凌霜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对了,老太太最近是对我挺好的,认干孙女的事……”

“还是算了吧,你过得去,我都过不去。”蔡婳只说了这一句。

祠堂的事,两人都记在心里,沾娄老太君的光容易,但蔡婳的人品,从今往后就得把娄老太君当自己祖母尊敬,还得记她的恩,未免太过违心。

蔡婳这人就是这样,有时候像凌霜,有时候又像娴月,和光同尘,所以命运也迟迟没有给出答案,实在让人着急。

马车到了秦家,凌霜心里却仍然没放下这档事。她知道今天秦翊在家,所以也不等午宴开席,直接溜出去找到了秦翊,问他:“你能把赵擎邀来吗?”

“能。”秦翊先回答了,再问:“请他干什么?”

“你别管,请就行了。你家男客那么多,不差他一个。”凌霜道:“算我欠你个人情,改天还你。”

这话都出来了,秦翊自然去请了,秦侯爷也是够高傲的,都懒得用自己名义,告诉随从:“用南祯的名义送封请帖过去,他不来再说。”

“他敢?”凌霜立刻挑起眉毛:“赵擎不过听宣处供职,真以为自己上天了?”

秦翊顿时笑了。

“南祯本来也要放在听宣处的,他自己不愿意去。”

他虽然整天不把捕雀处的事当回事,但毕竟位置在这,京城官场里的消息,他全部清清楚楚。

凌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

“还有这回事?对哦,你放捕雀处,贺南祯放听宣处,刚好分别给贺云章和赵擎看着。贺南祯为什么不去啊?京中王孙里,好像就他没做官吧?”

“以后你就知道了。”秦翊道。

凌霜见他不愿意多说,也就懒得问了。转而问马球:“今天谁和谁打啊,有厉害的人没有,像昨天那种我可不想看了,看得人打瞌睡。”

她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明明昨晚被关在园子里都憋疯了,出来还挑三拣四的。

秦翊也懒得笑她,只道:“今天南祯来了,他会忍不住上场的。”

“贺南祯还不错,他和谁打啊?赵景吗?”她突发奇想:“不如你和贺南祯打一场呗,好像你们还从来没打过吧?打给我看看呗。”

“熙春三年在官家面前交手过,太后娘娘给的赏钱。”秦翊也坦诚得很:“不多,你卖十间铺子就够了。”

“哼,了不起哦。”凌霜顿时来了主意:“我现在就去跟贺南祯说,说你跟我说,他的马球打得一般,都是你带着他玩,熙春三年那场,你轻轻松松就赢了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说得他火气上来在,自然找你打。”

她说干就干,就要去挑拨贺南祯,秦翊被逗笑了,拎住她后领,把她拉了回来。

“你真要看我和南祯打,我教你个方法。”

“什么方法?”

“我父亲当年跟南祯父亲也打过一场马球,我们家的规矩,娶亲宴三天,文要写得了却扇诗,武要演练,当年贺叔娶云夫人,就和我父亲在桃花坞打过一场,满京城人都知道,你要想看也不急,听了却扇诗之后就能看了,不然扇子挡着,看不清楚。”

凌霜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又在开玩笑说结亲的事,自从娄二奶奶闹上门之后,他这个玩笑是开个没完了,虽然她不怕人拿这事开玩笑,但还是恼羞成怒,对秦翊来了几拳。她倒不是没开情窍,只是发自内心觉得秦翊是王孙里当之无愧的状元郎了,相貌人品都一流,在她看来,只有娴月那样的美貌才和秦翊对得上的。至于她自己,这样声名狼藉,是万万不可能的再有人对她有想法的。从小跟在两个如此优秀的姐姐后面,她也确实没有什么人注意,十六年来也只有一个程筠对她有好感,还是习惯成自然。当然她自己也压根不需要人喜欢自己,所以不管秦翊怎么开玩笑,她是始终不往别的上面想的,只当他在取笑自己。

没一阵子,贺南祯也来了,他向来是风流浪荡的样子,穿青色锦袍,俊美得很,上来先笑道:“你请赵擎干什么,还借我的名号?”

“娄小姐想进听宣处供职,托我请赵擎过来,走走后门呢。”秦翊道。

凌霜听了又打他,贺南祯也算开了眼界了,笑道:“还是娄家姑娘厉害,我认识秦翊这么些年,第一次看他挨打。”

“你羡慕是吧?放心,迟早有人打你。”凌霜道。

贺南祯只是笑,还问凌霜:“怎么今天只有你来?你家其他人呢?”

“你问谁,卿云还是娴月?”

贺南祯笑而不答,转眼去看马球场了,道:“来了。”

原来那边赵擎真来了,凌霜看了更气,可见不是没时间,连贺南祯都能叫来,却一直不给蔡婳那边回应。

她任务完成,懒得再看,况且毕竟是下帖子请来的,秦翊也得过去打个招呼才行,没人陪她聊天了,贺南祯倒是笑眯眯站在这,但凌霜对他竟然没和娴月走到一起这事十分不开心,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便宜贺云章那家伙了,可见贺南祯没眼光。

她说了句“走了”,也不管贺南祯笑眯眯是不是想和自己攀谈,就回到听风楼上去了。

那边蔡婳还不知道赵擎来了,正在听风楼上和女孩子们一起喝茶,京中的风气,要说势利,重了点,但正应了娄二奶奶那句话,你得有价值,人家才会帮你,不然谁有那滥好心,每天匡扶正义去呢?

如今凌霜得了清河郡主的认可,顿时从边缘人物变成了中心,女孩子们也都对她友善起来,素日有时候凌霜问她们话,也不一定得到解答,很多都是笑笑说“我也不清楚”,不愿和她多攀谈,只怕受牵连。如今都变过来了,不过凌霜知道她们也身不由己,所以从不在意。她上楼来,黄玉琴坐在靠外的桌子上,还起身笑道:“来,凌霜来了,我完璧归赵吧。”

她笑着把蔡婳推给了凌霜,凌霜看一眼远处荀文绮虎视眈眈,就知道她是见自己和卿云娴月都不在,所以帮自己照看蔡婳,不让她一个人落单。毕竟黄玉琴也是卿云来之前,女孩子里面数一数二的人物,荀文绮还是忌惮她的。

凌霜真交际起来,还是会的,只是平时懒得做罢了,见黄玉琴主动帮忙,也笑了笑,道:“多谢姐姐了。”

她和蔡婳坐在一张桌子上,拿起茶来喝,也不说赵擎的事,先灌了两杯茶,道:“下面热死了,又晒又吵。”

“那你还去?不在楼上好好待着。”蔡婳道。

她虽然说凌霜,其实对她也挺好,还递帕子给她擦汗,凌霜却别有打算,喝了两杯茶,就道:“你在这上面待着不无聊?咱们下去走走呗。”

“不是说又热又吵吗,走什么?”蔡婳不解道。

“这楼上没什么好玩的,你又不喜欢看马球,带你去秦翊家转转,他家藏书多,其实他家最厉害是兵书,不过剩下的经史子集也够你看的了。”凌霜道。

听她语气,俨然把秦翊家当成自己家一样了,她自己玩了还不算,还要拿来招待蔡婳,实在是登堂入室了。

蔡婳听得好笑,道:“这是秦侯爷府上,我们是做客的小姐,怎么好乱走的?于理不合呀。”

“你怕人说呀?”凌霜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样吧,我跟秦翊打个招呼,到时候就说是郡主娘娘让的,谁还说什么。你放心吧,秦翊跟我的关系就跟我和你一样,靠得住的。”

蔡婳是明眼人,早看出娄二奶奶整天喜气洋洋的是为什么,看清河郡主的态度,只怕她也是首肯的,双方家长都通过气了,倒是凌霜还蒙在鼓里。她当局者迷,还在说服自己她和秦翊是靠得住的好朋友呢。

带着这心思,蔡婳跟着凌霜下楼后,就着力看了一眼秦翊,秦翊果然察觉了,立刻看了回来,但仍然是王孙看未婚小姐的样子,守礼得很,说了句:“请这边走。”

眼高于顶的秦侯爷对个落魄小姐这么客气,多半是看凌霜的面子。

蔡婳心中有数了,只怕这次不止双方家长剃头担子一头热,看凌霜在那吹牛,他笑微微看的样子,秦侯爷只怕也不清白。只有凌霜这家伙,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浑然不觉危险,还在这吹牛说她在江南采莲子,水性好,一口气能在水下游出几丈远呢。

“这么厉害啊?”秦翊只笑着道。

“那当然,等下次带你去江南玩,你还没去过吧,可好玩了,尤其是春天,水网纵横,划着船哪儿都可以去,在船上一住半个月都可以呢,饮酒作诗,下扬州,上苏杭,到处都是好风景。”凌霜得意地道。

她向来有点文采在身上的,连寻常说话也引人入胜,蔡婳本来在认真观察她和秦翊相处,判断秦翊是不是个良人的,不由得也听进去了,心生向往。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秦家的书房走,路过一处回廊,正是紫藤的季节,满回廊上堆的如同淡紫色的雪一般,层层叠叠垂下来,蜂蝶环绕,香气袭人。

蔡婳正听凌霜说什么紫藤可以做鲜花饼,只见迎面走来两个男子,都带着随从。

她本来要避让的,但秦翊在前,他是不让的,对方也停了下来,彼此一个照面,蔡婳才看清对方是谁。

正是贺南祯和赵擎。

她这才明白凌霜非要带自己去看书是什么意思——自己这些天的心不在焉,连她也看出来了,所以特地借今天的机会,让自己和赵擎有个碰面的机会。

真气人,也真让人想笑。

自己不是戏里的莺莺小姐,需要她来做红娘?

蔡婳心中气恼,索性转脸去一边,看也不看赵擎。凌霜却停下来,笑着问贺南祯:“你等会到底打不打,我可听秦侯爷说了,说你当年是他手下败将呢。”

她这样拱火,贺南祯仍然只是笑眯眯,其实他脾气这样看也挺好的,也可能是看秦翊面子,所以好说话得很,笑道:“‘秦侯爷’肯定厉害,你让‘秦侯爷’上场,我就打两场玩玩。”

他们聊天,蔡婳就扭过脸看回廊上垂下的紫藤花,赵擎也知道她是不愿意面对自己,他原本是外柔内刚的性格,不然也不会和贺云章成为官家的左右手了。听宣处和捕雀处不同,干的都是关乎社稷的大事,所以光有雷霆手段是不行的,真正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赵大人看似好脾气,其实藏在温和表面上的,是真正的铁腕决断。还在笑眯眯听你申辩的时候,其实早已把你掂量过几百次,也早已下了最终的决定了。

治水,治盐,赈灾……每件事都不是一个“好人”能做成的。

在蔡婳身上,他也是一样,初见极好,后来更好,向他求助,得到开解,礼尚往来,都极好,直到一曲春日宴,蔡婳现出蔡婳的脾气,赵擎也现出他的。

他不是贺云章,是贺云章,一开始就不会有应酬了。也正因为他不是贺云章,是赵擎,所以听宣处即使忙完了,他也没有什么解释到来。

蔡婳自然也知道这点。

所以她并不说话,也并不看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廊上的紫藤花。她梳的是端正的高髻,后面插着把玉梳,她的头发黑得比凌霜浅,一丝不苟地盘起来,看得见后颈有个纤细的弧度,倔强地拧过去,线条像画里远远的山峰,一路隐入水青色的后领里去。

看得人心软起来。

凌霜和贺南祯已经议定上场的条件,正在磨“秦侯爷”,说了几句话,终于彼此走开。

赵擎始终不曾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袖着手,站在旁边,气定神闲地听他们说话,甚至还带着点笑容。

错身而过的瞬间,蔡婳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脸上神色平静,只是噙满了眼泪,那眼神不是哀怨,但也绝不是愤怒,而是在那之外的什么东西,不过匆匆一瞥,赵擎心中一震,刚想说话,两拨人已经擦身而过,蔡婳已经跟着秦翊和凌霜走远了。

“怎么了?赵大人。”贺南祯带着笑问他,他一双眼睛其实像极了贺明煦,天生的洞明世事,常常不知不觉就把人看穿了,但这匆匆一瞥,他大概也不会注意到。

赵擎收回了目光。

“没什么,”他笑道:“咱们出去吧,我还有公事未完呢。”

-

其实蔡婳还挺坚忍的,明明见过赵擎一面,却似乎并未受影响,到了书房,还真看起书来,先把秦翊家的藏书走马观花看了一遍,道:“到底是侯府,蕴藉深厚,好多市上没有的藏书,诸子百家都是齐全的……”

秦翊守礼,不同处一室,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丫鬟进来伺候了。

“行了行了,你去吧,不用给我们守门了。”凌霜又叫住他道:“对了,你和贺南祯打起来要叫我去看啊……”

“放心,我们打起来你一定在,扇子要拿好了。”秦翊又笑她。

蔡婳听不懂他们的笑话,也没什么兴趣,继续翻书,像是看进去了,凌霜却不放她消停,见只剩她们两个了,立刻问道:“你怎么和赵擎互相不搭理呀?”

“他不搭理我,我自然不搭理他。”蔡婳抬起眼睛,问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自己笃定要当尼姑吗?怎么还干起保媒拉纤的活了?”

“我这不叫保媒拉纤,叫解决问题,你和赵擎断了更好,那就算圆满解决了,我还要放鞭炮庆祝呢。要是还要牵扯,不如趁今天的机会,好好说开了,总是拖着是怎么回事,花信宴眼看就要结束了,你天天蔫头蔫脑的,我不操心,谁来操心?”

蔡婳被她说了一顿,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你说的倒也是道理,但我蔫头蔫脑的,不是什么为情所困。”

“那是为什么?”

蔡婳伸手在书架上划过,一册册的书如军队般林立,她也是刻苦读过书的人,之前凌霜说她要赌个穷书生,不是玩笑话。那是她人生最可怕的可能,但她确实是要找用得着书的人的。

她容貌不过中上,家世更是没落,一贫如洗,连仅剩的一点称得上嫁妆的东西,都还被攥在自家姑母的手里。她所有的筹码,也不过是这满腹的才学,和一点作为国子监后代的家学渊源罢了。

货卖识价人,她要嫁的,一定是看重这些的人。但世家子弟不看重这个,真正家世好的,人家自能延请名师,何须妻子来当老师。要能家境优渥,就不会刻苦读书了,就连卿云这样的才貌双全的,也难免在他们的议论里“太板正了些,没有意趣”。

蔡婳也在等,等那个最好的可能。与其说她们这些女孩子是在等花信宴给出她们选项,不如说是在等命运。有些赌错的,像柳子婵,人生一落千丈。

她等够几年花信宴,等不到合适的人,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命运和她开了个玩笑,把赵擎送了过来。

她和赵擎,没有那么多旖旎的情思,赵擎是长辈,奔着四十去的权臣,他不可能,蔡婳也没想过,他会有什么情不能自已的时候。她要的不过是一份真心罢了,不是生死相许之死靡它。

春日宴的事,与其说是误会,不如说是他们的一次角力。凌霜不懂人心弯弯绕,只知道摊开谈。但摊开谈是需要真心的,他们不是没有真心,只是不够。

她退还烟云罗,是小儿女情态,像娴月的赌气,她当然知道自己做不成娴月,她没有那样嬉笑怒骂都可怜可爱的情态,也没有她十几年做美人做出的拿捏人心的手段。

况且整个京城也只有一个贺云章。

她更像是轻轻试探一下,春日宴赵擎召歌伎,唱的是妻妾为夫贺寿的词,她是有资格生气的。既然有人给你唱春日宴,又何必赠我烟云罗?

她要看赵擎的反应。

而赵擎不解释。说是听宣处忙,但如今听宣处不忙了,他还是不见来。

凌霜还叫她去摊开说,摊开说又如何,不过是没有筹码的人的自暴自弃罢了。赵擎要的东西很简单,我也许会解释,也许不会,但那之前,你要无条件地信任我。

但谁来无条件地信任她呢。

所以她等得心灰意冷,她骨子里是和凌霜有点像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那就当尼姑吧,横竖凌霜自有尼姑庵,不差她一个。

但如果凌霜也不会当尼姑呢?命运有时候会奖赏最勇敢的人,文远侯府,是花信宴所有女孩子想都不敢想的好,看秦翊和凌霜相处的样子,谁会相信那是传言中生性凉薄的“秦侯爷”,也只有凌霜发现不了了,他看她的眼神,实在说不上清白。也难怪娄二奶奶喜气洋洋,只怕都在预备喜事了。

所以蔡婳也没法跟她说这些,想想都丧气,只是有些自嘲地笑道:“我不过是个想买某样东西,钱却不够的穷光蛋罢了。”

凌霜冰雪聪明,哪里会不懂她的比喻,顿时眉毛就挑了起来。

“这话糊涂。”她立刻纠正蔡婳道:“我虽然没经验,但也知道,情这东西,就跟古董和藏书一样,是只要有市就无价,在喜欢的人眼里,你值千金万金,价值连城。在不喜欢的人眼里,一文不值。哪有什么你钱够不够?你觉得你不够,只是因为赵擎不是合适的人罢了。他不识货,就扔去一边就好了,天下男人多得是,总能遇到那个当你是宝的。不信你去问娴月,是不是这道理。”

蔡婳听了,只是苦笑。

“世上女子当然都是想这样的,但哪都能遇到意中人呢?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那就跟我当尼姑去嘛,既然人家都不当你是宝,那还嫁什么,嫁过去吃苦受罪吗?男人娶妻倒是无所谓,横竖他们还有大把天地。女子糊里糊涂嫁去陌生人家里,伺候公婆,生儿育女,图什么?不如当尼姑清净呢。”凌霜又开始了,对蔡婳道:“你也别伤心了,给他赵擎能耐的,像是你缺了他不行似的。咱们争这口气,就不理他。跟着我好了,以后咱们一处,我说话算数,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大不了养你一辈子,怕什么?真正该急的是他赵擎呢,错过了你,哪儿再找个蔡婳呢?”

蔡婳顿时笑了。

“我跟着你,就像二奶奶和黄娘子一样?”

娄二奶奶和黄娘子,虽说如同姐妹似的,但到底是主仆,她也是故意这样问的。

但凡女孩子,只有有恃无恐的时候,才会故意讲这种话,吃准了对方会着急解释。凌霜常年被娴月拿捏,哪里听不懂,顿时也笑了。

“放心吧,就算要做,也是你做我娘的角色,我来做黄娘子,你在家看书就行,我去给你开铺子赚钱去。”她笑嘻嘻地道:“咱们什么关系?你还计较这个,放心吧,等芍药宴一结束,我就让我娘认你做干女儿,自从跪祠堂的事后,我娘对我可好了,说什么听什么,也不怕得罪大伯母了。到时候咱们就像亲姐妹,就算我不成,还有娴月呢。她可总不会混得差,总归有个诰命夫人当当,到时候我们就都抱着娴月的大腿,赖上她去。”

蔡婳也被逗笑了,被凌霜这样一闹,因为赵擎而受伤的情绪,也渐渐散了,看凌霜还在那胡说八道,看着她,神色温柔地笑了起来。

赵擎不肯回应的试探,凌霜这样坦荡地回应了。怎么怪得了人去跟她一起当尼姑。

只是,就像娄二奶奶说的,凌霜生来是戴高冠的长相,要是真当了尼姑,落了荀文绮她们一世的笑柄,该多可惜啊。

-

娴月还不知道凌霜在外面给自己吹牛,连蔡婳的部分都许诺了。娄三小姐自由自在十七年,引了多少青年俊彦追逐,浑不在意,终于也落入情网中。

云夫人看得明白,只是装作不知道,依旧和往常一样,和娴月在琉璃阁里赏花饮茶,看飞鸟落在院中的杏花树上,春天已经要过去了,曾经开满繁花的树都结了许多小果子。

花信宴也该有个结果了。

“下午要不要跟我去桃花坞玩玩,听说涧里涨水了,把几间小阁子都泡坏了,我得去看看,你可以跟红燕在涧里钓鱼玩,晚上我们吃了饭再回来。”云夫人建议道。

娴月有点恹恹的,过了一阵才道:“我哪都不想去。”

“怎么了?”云夫人明知故问:“难道少了探花郎,就不能看花了?”

娴月被点中心思,无奈地瞪她一眼。

“都怪云姨,谁说一定要下水走走,我现在后悔了。”

云姨也不生气,反而笑了,在她身边坐下来,问道:“你是后悔水太凉,觉得不舒服?还是后悔自己知道了下水很好玩,但是以后又不能再玩,所以后悔,觉得不如一开始就不知道下水的感觉?”

她的哑谜打得正中娴月的软肋,娴月立刻不说话了,转脸去一边装睡了。云姨倒也不催促她,反而过了一阵又过来,给她盖上了个毯子。

但到晚上娴月回家的时候,她还是认真劝娴月,道:“放心吧,世上的事不是只有窄窄两条路的,秦家的事,云章的事,你家的事,都可以从长计议,谁说一定要芍药宴做决定,花信宴也不过是世人的说法罢了。身体是最重要的,你别太思虑过度,明天就当是去玩的就好了。”

娴月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恹恹地坐在马车上,见车要走了,才拉着云夫人的手道:“你明天会来的吧?”

“放心,我一定过去。”云夫人也笑着拉住了她的手:“不管事情怎么样,我反正会一直陪着你的,你心烦的时候就想想这个,是不是就没那么烦了。”

娴月只“唔”了一声,闷闷地道:“明天我要穿玉髓绿。”

“好,那我就穿千峰翠,咱们一起。”云夫人笑眯眯道。

娴月身上有时候是有点孩子气的,在云夫人这的时候随心所欲,并不见多珍惜光阴,走的时候却总恋恋不舍,什么话都想起来了,马车走出一段才回头道:“记得梳螺髻呀,明天咱们一起过去,我把做好的簪子带给你。”

“好。”云夫人对她确实像自己女儿一样,怎么看都好,怎么说都答应,就连送她走,也是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走了才回去。

外面晚霞漫天,娴月坐在马车里,心中诸事繁杂,如同翻涌的云海一般。

不怪娄二奶奶越来越和她不亲近,其实在她自己这里,也是越来越不愿意回家的,如果不是回家能见到凌霜的话,她简直想不到家里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如果让她选,她肯定是天天留在云夫人府上不回来的。

云夫人说她思虑过度,其实她和蔡婳一样,都有这毛病。要是世上人人都能跟凌霜那家伙一样,想到什么立刻去做,而不是做之前就开始思考起无尽的后果的话,这世界也许就简单多了。

但她毕竟是娄娴月,她没有凌霜的好身体和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坦荡,别说关祠堂,寻常苦日子她都熬不住,所以她也只能这样思虑重重,就像蔡婳在那伤神一样。

但好在她比蔡婳还是好很多的,除了富足的家世,她还多了个云夫人。

外人眼中的娄娴月多难取悦,其实要让她安心也很简单,只要有个人一直在那陪着她就够了。

当然,最难的,不是取得她的信任,而是那个人,得是她看得上的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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