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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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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崔家的洗儿宴,还是得赴宴才行。

卿云自己并不觉得什么,仍然是一样地过,早上也照常早早起来,因为凌霜的事,家里兵荒马乱,也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仍然和每天一样,先去给娄老太君请了安,娄老太君问清她今天要去赴崔家的洗儿宴,还是老太君亲自邀请的,心中就好受了不好,道:“还是卿云稳重,可见世人福祚都有定数,让你父母不要折腾了,还嫌咱们家在京中不够丢人的吗?能守成就不错了。”

“父亲母亲也是为我们操心,是我们几个不听话,才让父母担忧。老祖宗放心,卿云一定会劝他们的。”卿云照常宽慰了娄老太君,她天生擅长做维系关系的人,说的话句句妥帖,又陪老太君说了一会儿话,辞了老太君的早膳,回来给父母请安。

娄二爷是最担忧凌霜的,一夜没睡,早早就出去了,娄二奶奶也在预备出门了,对着镜子梳头发,见卿云进来,道:“我要出去了,凌霜一夜未归,传扬出去不是好事,咱们对外都说是在云夫人家,你记得呀。”

卿云答应了,见她显然是连早膳都没心思吃,劝道:“到底身体要紧,娘吃点东西再出去吧。”

“那也得我吃得下才行啊。”娄二奶奶叹道:“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小冤家,她闯下弥天大祸,一走了之,我们还得找她去。”

她在卿云肩膀上按了按,道:“娴月昨晚又去云夫人家了是吧,真是一个比一个折腾。还好有你,不让娘操心,不然娘真要累死了。今天景家宴席,我不能陪你去了,你自己要小心,有事问云夫人,可惜崔老太君不在,也没个照应。唉,还是我家卿云听话。”

卿云于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答应着,娄二奶奶果然早膳也来不及吃,匆匆走了,临走时还道:“对了,听说凌霜在出城门时用了印的,但文书早被捕雀处拿走了,估计又是娴月在捣鬼呢,你要是见到她,叫她把文书弄回来。贺云章虽然厉害,但又无婚约,又没下定,这样私相授受,像什么样子。”

“知道了。”

卿云坐在桌边,早膳陆续送过来,黄娘子不在家看着,早膳也马虎了,一道竹荪鸡汤,上面油封着,鸡汤滚烫,她自己也确实是木然,喝了一口,把上颚烫掉一层皮,也不觉得什么,只是有点麻木。

用完早膳,家中已经空无一人,连探雪都去找小朋友玩了,卿云让外面套了车,让马车去景家前,去贺家府上去一趟。

月香以为她这样了,还去接娴月,有些不平,道:“小姐,咱们自己去吧。二小姐昨天说了那样的话,何苦再去找她。”

卿云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到了贺府,递进话去,一会儿,云夫人的丫鬟红燕出来了,笑道:“实在不巧了,二小姐昨晚回来就说头重,今天躺了一上午了,夫人说怕去赴宴,她留在府里孤单,就辞了景家的宴席了。”

“知道了。”卿云淡淡道,让月香把东西递给红燕:“这是她常用的药,我都带过来了。劳烦姐姐传句话,就说娘想看一眼凌霜在城门画的押,请她看完了能不能送到家里来。”

姐妹俩昨晚那场大吵,或者说是娴月单方面的痛骂,红燕也是有所耳闻的,她虽然是和娴月关系更好,但看卿云这样温良忠厚,也心中不忍,劝道:“大小姐也不必太灰心,等夫人多劝劝二小姐,她迟早能想开的,姐妹间哪有隔夜的仇呢。”

卿云只是漠然答应着。

要说伤心,其实也不是伤心,就跟烫了那一下似的,受伤的地方是木的,尝不出酸甜苦辣了。

她从贺府偏厅出来,远远又看见牡丹亭,贺南祯这几天是不在府内的,她知道,说是官家有个什么事,遣他去山寺祈福,昨天就听说了。

不知道他和他那金屋藏娇的小姐怎么样了。那日匆匆一瞥,看不见面容,只知道声音是极温柔的,想必也是般配的。

“小姐。”月香见她在假山石边站住了,像是累极了,忽然靠在了石头上,她从来端庄持重,少有这样的时刻,月香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酸。

“没事,我歇一下就好了。”卿云只淡淡道:“等会还要去赴宴呢。”

就算累极了,赴宴也是不成问题的,都是从小训练到大的,如何叫人,如何称呼,如何行礼,如何嘘寒问暖,如何和同龄的女孩子们在一起玩,什么时候该去长辈边上凑趣,被打趣该如何回答,如何不失时机地插一两句话,但又不要太喧闹。她理应一直在旁边微微笑着,做所有长辈都喜欢的卿云。

但娴月说她给凌霜捅了刀子,说她踩着凌霜的背往上爬。

她骂得太狠了,以至于卿云都没有机会问她一句:如果你说的那些,是我本来就会做的事呢,如果我就是一个会站出来维持秩序的人,如果我说的都是我发自内心的话,还算不算捅刀子呢。

如果所有人都认为她娄卿云就是一个这样无趣的,古板的,没有心的小姐,怎么又变成了有心捅刀子的人呢。

世人能接受凌霜的真性情,却不能接受她这种。没人信有人生来就是喜欢维护秩序,生来就是认同世上的规则,就是心甘情愿做最标准的世家小姐,没人信她也有一颗真心,都宁愿相信她只是庙中木雕泥塑的木头人。

云夫人登上楼阁,今日风倒不大,她把一枝紫藤花连同娴月的一缕头发挂在楼角上,是京中风俗,紫藤花是象征病痛,高高挂起,是送祟的意思,对孩童尤其管用。她小时候见母亲给其他姐妹这样做过,不记得有没有用了,但多少求个心安。

“夫人,你看。”红燕眼尖,指给她看。

芍药圃边,向来端庄持重的卿云靠在假山石上,用帕子捂着脸,而她的丫鬟在旁边急得手足无措。

不怪娴月喜欢往贺府跑,这府里是有点特别之处的,仿佛什么人到了这都比较容易展现真实的自我。

连向来端庄大气到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的娄卿云,也在贺府的四下无人的芍药圃边,失声痛哭。

-

要论富贵,景家其实算不得京中一流世家的。但毕竟出了个老太妃,像其他妃子家中,虽然也贵气,比如丽妃和良妃的娘家,父兄官职都不低,但毕竟宫闱森严,妃子别说出宫省亲,就是赐点东西都会弄得阖宫知道,前朝也有话说。哪比得上老太妃如今身份尊贵,又来去自由,像景家长孙的洗儿宴这种场合,她老人家大驾光临,又体面又尊贵,满城的世家命妇都来恭贺,怎一个热闹了得。

因为是洗儿宴,来的都是夫人们,小姐反而少,只有老太妃点名的卿云,和与景家有姻亲的黄玉琴,以及跟着文郡主来的荀郡主。卿云稳重,只和黄玉琴寒暄几句,就坐在暖阁里饮茶,和主家的几位小姐说话。

卿云如今订了亲,又端庄娴雅得出了名,被夫人们拿来当自家女孩子的榜样,景家的女孩子都比她小几岁,对她隐隐有点崇拜,都围在旁边看她指点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做针线,倒也安稳。

但荀郡主可不管这些,等大人们一走,她立刻道:“听说你家那个疯子丢了,找回来没有呀?不会死在外面了吧?”

卿云只瞟她一眼,淡淡道:“主家办喜事,良辰吉日,还请荀郡主慎言。我家并没有什么疯子,荀郡主再口出恶言,我就要去请教文郡主了。”

荀郡主倒也没真准备闹起来,见她这样说,哼了一声,去前面找文郡主说话了。

外面正唱戏呢,除却清河郡主送的一台戏,还有两家都送了戏,台上正唱《凤求凰》,老太妃连声叫人请娄大小姐过来,说是好戏,一定让她来看。

卿云过去,老太妃正被主家的夫人们拱卫在中间,膝下还依偎着两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子,老太妃对外只说,最喜欢漂亮乖巧的女孩子,所以夫人们也都以自己女儿得到老太妃的称赞为荣。

老太妃一见卿云,喜笑颜开,道:“你们整日只说我喜欢别人家的孩子,你们看看咱们卿云,这相貌,这人品,温柔和顺,哪一处不好,怎怪得了我喜欢她?”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卿云在身边坐下,周围夫人自然都凑趣,夸奖卿云不停,这个说“果然好相貌,我今日才第一次见,原来是个大美人”,那边说“看这气度,这人物,以后少不得有个一品诰命”,也有说“怎么就便宜了赵夫人,到底赵家手快……也是我们家颖儿没福了”。

谈及婚事,卿云只能微红着脸,垂着眼睛,不便说话,老太妃就像自家孙女受夸奖一样,笑眯眯地,道:“你们还不知道她骨子里的品性多好呢,这孩子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其实最是宁折不弯的性格,遇到一干无赖人,她敢挺身而出的,说的话,那叫一个让人心服口服。这京中女孩子,哪个有她的胆量,就有,也说不出她那样让人折服的话来……”

夫人们自然都知道昨晚芍药宴那一番故事,也知道老太妃在说什么。都笑着道“正是呢”“如今女孩子里也有些胡作非为的了,亏得有卿云这样的人镇着”“可见正邪是相生的,有个坏人,就有个好人来治她,再错不了的”。

卿云听着,心如刀割。是了,世人常说论迹不论心,她们口口声声说的无赖人,坏人,除了凌霜还有谁呢。娴月骂她踩着凌霜的背往上爬,原来一丝不错。就连她的辩解也显得无力了,什么挽回自家声誉,难道是说,横竖凌霜说出这些话,外人一定会踩,不如咱们自家来踩吗?

偏偏戏台上唱的又是凤求凰。讲的是两姐妹一好一坏,坏的鸠占鹊巢,好的四处流落,老太妃偏说这出戏好,夸她品德赶得上戏中主角,真是诛心。

卿云忍耐着听了一会儿,一抬头,看见对面竟然是云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听着这些话,不由得脸上发烫。

她瞅准老太妃看戏入迷的时候,脱空走到偏厅的茶室里,这才得到片刻安宁。却见云夫人也走了进来,卿云是晚辈,就对她行了一礼,道:“云夫人。”

“到底是老太妃称赞的典范,这么有礼有节。”云夫人淡淡笑道:“只是我破绽百出,怕是受不起小姐这一礼了。”

从来是相似的人才喜欢在一块儿玩,娴月风流灵巧,云夫人也不遑多让,虽然不如娴月昨天字字诛心,但也让卿云眼眶发热。

“云姨这样说,真是让我无立足之地了。”卿云垂着头道。

她和云夫人其实之前并不亲善,只是因为娴月的事有了几次交集,本质上不是一类人。但相处下来,她也看出云夫人其实为人正派,豁达爽快,两人交情其实不错。不然卿云也不会说这话了,其实是带着委屈的——事已至此,你又让我如何辩解呢?

云夫人倒也不是不欣赏卿云,单说这心性,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谁不是年轻气盛,能够虚心听下她这一句嘲讽,还不为自己辩驳的人,大概也只有卿云了。

云夫人想到家里娴月还为这事在生气,无奈地笑了。

也是娄二奶奶惯的,同胞姐妹,都是真感情,一起长大到如今,为这点事闹成这样。真让她们试试一个能说知心话的姐妹都没有,举目四顾全是“外人”,自家姐妹还在外面和着别人一起造你的谣,才知道这点龃龉算什么?

但年轻人是这样,大把时光可以浪费,心里一点气不平,无论如何也和好不了,渐渐酿成嫌隙,多可惜。

云夫人在心里叹一口气,道:“听说景家的花园也不错,大小姐不忙的话,陪我去园子里走走?”

卿云有点意外,但还是乖乖道:“好的。”

卿云是敬重她的,这点倒好,娄二奶奶极俗,却养出了三个不俗的女儿,连卿云这样容易流于迂腐古板的性格,心中也有不同俗流的见识,骨子里自有一股清风朗月的硬气。

云夫人带着卿云,绕过暖阁,进了花园,景家的花园也没有独特,只一个小湖出色,因为是活水,这季节,正是柳树最好看的季节,满树垂丝,叶子都是新绿色,不像盛夏是老绿色,也还柔软,一阵风过,如云如雾。云夫人带着卿云在湖边的步道上缓缓走,让红燕和月香远远跟在身后,不让人打扰她们说话。

走了约莫小半圈,云夫人才说话。

“听说上次在暖阁,你撞见了南祯的客人?”

卿云只当她是要劝解自己和娴月的争端,没想到她提起这件事来,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道:“云姨是说岑家的姐姐吧。”

“你倒知道她姓岑。”云夫人只说了这一句,卿云有点疑惑,但她向来沉得住气,云夫人不说,她也忍得住好奇心,并不追问。

“你父亲如今是在礼部供职?五品?”云夫人问道。

“是。”提及父亲官职,卿云不便多说,显得轻狂,只答应便是。

“你家好像是今年才调回京中的是吧?”云夫人见卿云点头,叹道:“怪不得呢。”

卿云听她说话的意思,是自己应当知道“岑小姐”的身份似的,心里便留了个心眼,准备回去再问问娄老太君。

云夫人说到这,便不再说岑小姐的事,而是继续走,过了一阵,才问道:“昨日晚宴,我去迟了,竟不曾听见你和凌霜的争论,只听见他人学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看你们姐妹素日都同心,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分歧呢?”

不怪娴月和她好,云夫人确实也不是俗人。她虽然和娴月好,却也不说什么诛心之论,去质疑卿云的动机。也不像夫人们一样说凌霜是疯子,所有长辈中,她是唯一一个,觉得卿云和凌霜是有着巨大的分歧的。而卿云之所以站出来反驳凌霜,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觉得凌霜错了。

而这也是事实。

卿云剖肝沥胆都无法对娴月证明的事,她直接就相信了,怎么能让卿云不眼睛发热。

但卿云只是有点灰心地道:“事到如今,还分什么对错呢,如今最要紧的事是找到凌霜,不然娴月怎么都不会原谅我了。”

饶是云夫人和娴月更亲密,也听得心软。真是忠厚老实的好脾气,尽管她不喜欢这样过于菩萨似的性格,也理解老太妃她们那些人精似的老太君为什么见了卿云就喜欢。这样正直又不争,谁不喜欢。

“话是这样说,但凌霜迟早要回来的,你和娴月这样僵着也不是事。其实当时娴月也不在,也是听人说的。在场的人都各有立场,话过三人,面目全非。究竟是什么分歧,什么争论,你是本人。你说来听听,我看看她到底误会了哪里,也好回去和她说。”云夫人劝道。

自从柳子婵的事后,卿云事事守口如瓶,但挡不住云夫人这样循循善诱,这才把昨天晚上的争论从头说了一遍,云夫人听完,忍不住笑了。

“我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女孩子之间想法的争论,究竟也没有什么事摆在面前让你们决断,哪至于吵成这样呢?”

卿云抿了抿唇。

“我要说,娴月又要骂我了,但昨晚之所以闹成这样,是因为凌霜想闹成这样,从小凌霜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这话倒是。”云夫人笑道:“那娴月在气什么呢?”

“她自然是气我落井下石。”

“这话不对,凌霜的话已经说出口了,总要有个人去反驳的。要是没人反驳,老太妃下不来台,只会更生气,也许狠狠惩戒凌霜呢。你作为姐姐出面反驳,就成了姐妹间的争辩,也算减少了伤害,怎么不行呢?”云夫人明知故问道。

卿云也知道她这样说,是让自己站在娴月的立场说话,但还是老实答道:“这是从利益出发的说法,但人非圣贤,怎么能没有情绪呢。比如你朋友的铺子倒闭了,四处找人盘下来,你就算有钱,但最好还是不要盘。因为开铺子买的家什器具,卖的时候能估价两三成就顶天了,但她心里还是按买的价格算,自然觉得你占了她的便宜。不如不插手这事,只等她落魄的时候接济她就行了。娴月也是一样的心,她当然知道凌霜闹这一场会声名扫地,谁来接话都改变不了。但心中还是会对接话的人有敌意,这也是人之常情。”

云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卿云用做生意打比喻,倒也有趣。京中夫人话里话外说商家女不好,其实见识和能力这些东西哪有什么好与不好呢,不过是要自矜身份打压他人罢了。卿云这点倒好,她从不避讳这个,就堂堂正正为商家女正了名。

“这倒另说,其实凌霜闹这一场,后果也有限,世人嘴,两张皮而已,由他们说去,能说坏什么。我看秦翊的样子,和凌霜反而比以前好了呢。”云夫人笑道。

“那当然好。”卿云道:“其实就算当时不是当众,是私下议论,我也会反驳凌霜的,我是她姐姐,理应教导她,在她走上偏路的时候纠正她,免得她犯下大错。她说的那番话粗听有理,但其实太偏激了,凌霜和娴月都是一样的性格,都喜欢另辟蹊径,娴月还好,她娇气,稍有不对劲就回头了。凌霜却倔,一定要一条路走到底才行。她那番话,偏离正道太远了,走得越远,就错得越远。”

“哦,那你觉得什么是正道呢?”云夫人也来了兴趣。

其实她也是剑走偏锋的人,不然不会和娴月成了忘年交了。对于卿云这种正道的捍卫者,也有好奇。

“克己复礼,行仁守义,就是世上的正道。本来是不分男女的,男子读书,也是为了做君子。女子读圣贤书,修身齐家,也是正道。被奉为典范的女子,也都是出色的人才。像太妃娘娘,抚养官家长大,治理宫廷内外,这也是正道,凌霜却执着于参政的事,这很危险。”卿云娓娓道来:“她总觉得正道是束缚,其实正道当然有种种缺陷,但毕竟是世上唯一的康庄大道。它划出一道范围,好有好的上限,但坏也坏得有限,只要你遵循它,一辈子其实是可以在一个范围内的。但走出这条正道,一切就难说了,好的时候固然很好,但坏的时候也坏得超乎想象,凌霜觉得抄家苦,但世上那么多女子一招踏错流落烟花。她觉得夫人们苦,却看不到做不了夫人的苦。夫人们苦,是有范围的,走出这条正道,下坠可就没有范围了……”

这是娴月不让她有机会说出来的话,她说给云夫人听,多少也有点希望云夫人能够转述给娴月的意思。

云夫人只是微笑听着,两人走了一阵,她却忽然道:“不过我觉得你说得也不对。”

卿云并不惊讶,只是睁着大眼睛,安静地等着云夫人说话。

“你说正道好,我不反对,确实这世界只容得下走正道的女子登上高位,像凌霜这样,事情还没做,就宣扬得世人皆知,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反骨,有了警惕,这不是做事的方法。但你说的也不对,你说所有人都应当遵循正道。但你忘了,不是人人都可以走正道的。就像一个学堂,考查文章,总有人考最后一名。比如你家,只有你生来是走这条最正的道的,娴月和凌霜,都得剑走偏锋才行,她们不爱正道,正道也容不下她们。凌霜说得对,如果你的正道真的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话,那花信宴哪个女孩子生来就是该嫁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的呢?女孩子就算最差的也有限,罪不至此,却总有人一生在苦海沉浮,这是仁吗?你的正道好,但不该是唯一的路,正道之余,也该留出一些路来给别人走才对。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天生就被正道拥抱,这也是一种幸运。”

云夫人一席话说得卿云沉默不语,因为这恰是卿云自己也说过的道理。她见卿云听进去了,又道:“这还是天生的性格不适合被正道审视的,还有一种命运捉弄,更是吊诡,就算你铁了心走正道,也做对了所有的事,但命运允不允许你走下去呢?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忠臣孝子尚且有冤杀的,何况世间女子命如浮萍呢?”

“就拿我们身边来比喻,秦翊你不知道,但南祯就是不能走正道的人。世人只看见他风流浪荡,哪里知道背后的原因呢。”

要说的是别的男子,卿云是不会搭话的,但偏偏是贺南祯。

当日桐花宴坠马,密林中的相处,她才惊觉贺南祯的操守堪称君子,与他平日风流浪荡的行径全然不符,但事情过后,他又恢复往常样子,那一下午的相处如同一场幻梦,在她心里留下重重疑影。

所以云夫人一说,她立即接话问道:“为什么他不能走正道呢?”

云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于心的笑意,却只是淡淡道:“你这让我从何说起呢。”

两人已走到湖边观景凉亭中,四下无人,卿云见云夫人是要进亭子细说,连忙搀住了她,难怪老太君们都喜欢她,这样温柔小意,偏偏又不显得谄媚,实在是让人心软。

亭中自有石桌锦垫,云夫人带着卿云坐下来,红燕已经带了小丫鬟,提了抬盒过来,在桌上摆茶水点心,云夫人这些细处的娇惯,和娴月是一样的,出去都预备着自家的茶和点心,娴月脾胃弱,正经吃饭也不爱吃,丫鬟那里,也常备着各色果脯零食。

但卿云只想听云夫人的故事,给云夫人剥了个枇杷,耐心等她说话。

云夫人见她这样,知道她心诚,这才叹道:“我们贺家其实不像秦家,秦家生来就在刀尖上,但贺家当年是军师,嫌疑不大,后来做了文臣,一直是天子近臣,是该登堂拜相的。说起来,明煦,就是南祯的父亲,当年坐的是赵擎的位置,你还不知道吧,听宣处这个名字,都是明煦起的。”

“我听说过先贺侯爷的名声,据说才干是极好的,当年江南还有地方为他立了生祠呢。”卿云乖巧地道。

云夫人自嘲地笑了。

“他的才干自然是好,不然官家怎么喜欢用他呢。庆熙十三年,我嫁过来,十四年他就开始忙,先是查盐,又治水,庆熙十七年,衢州大水,水后又有大疫,本来是不该他去的,但官家听闻疫区起了民变,顿时一切人都不放心了,他就去了……”

卿云乖觉,立刻隐隐察觉到了,不安地道:“后来呢?”

云夫人端起盖碗茶来喝,纤细的指尖都发着抖。

“后来自然是送在衢州了,说是本来可以走的,但当地官员都出逃了,没人镇得住场子,衢州号称九省通衢,要是压不住,天下都要大乱,死的人要以百万计。他当时已经决心留在衢州了,写了封信回来,是给我的,信没寄到,人已经病了,又立刻遣了人来追,信到长桥驿,连信带马,全部原地烧毁,究竟我到今天也不知道那信里写了什么。”

她垂着眼睛,像是要哭,但最终也只是微微颤抖而已。庆熙十七年到今天,已经将近十年过去了,衢州这名字,仍然如同刀子一般,光是提及就让人颤抖。

卿云不敢再问,伸手握住了云夫人的手。

云夫人没有抬起眼睛,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当初追封的谥号,是文忠,运回京中时,办丧事,官家也曾吊唁过,君吊臣,是荣宠之至了。也说过从此看待南祯如同自家子侄……”她垂着眼睛,嘲讽地笑道:“但没过两年,就抄了岑家的家。”

卿云顿时睁大了眼睛。

“岑家?”

是了,岑家。

她从见了那岑小姐那天就有些疑惑,从贺家招待她来看,是贵客,红燕的恭敬,更让卿云猜那是贺南祯的订婚对象。

但京中哪有什么岑家?现在想想,似乎隐约听见父亲说过,说以前捕雀处前身,是和听宣处对仗的侯令厅,抄过许多人的家,里面似乎就有个岑家。

卿云心中震撼,只是说不出话来。

云夫人却和盘托出了。

“南祯那年才十五岁,云霜,也就是岑家小姐是他定亲的小姐,未婚妻子,大他半岁,说起来还是远房表姐,从小一处儿长大的……“

“云霜?”卿云读书也多,立刻反应了过来:“南枝日照暖,北枝霜露滋。”

是唐朝李峤的鹧鸪诗,秦翊和贺南祯的名字都用了典,秦翊是立羽,贺南祯是南枝。

“是。他们是同一年出生的,南祯的母亲和岑夫人是闺中密友,打小一处长起来的,还没出生就定了娃娃亲,南祯母亲去世早,岑夫人把他当自己儿子一般,我嫁过来后,南祯更加和岑家亲了,有时候连家也不回,睡都睡在岑家或秦家,一个月也见不到人。好在岑夫人很好,并不因为我占了南祯母亲的位置而恨我,还处处维护我。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很多事都是她教给我的。要不是她,我和南祯只怕会成仇人。那几年,她是我在京中唯一的朋友,有年明煦在外面治水,我们两家连年都是一起过的。”

卿云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为什么事抄的家?”

“这个要问云章了,当年侯令厅的卷宗,现在都在捕雀处呢。说是为了那年夷陵王忤逆造反的事,其实就是官家想削藩王了,杀鸡儆猴,岑家和夷陵王交从过密,为这个抄的家。岑大人判了斩立决,岑夫人惊惧之下,一跤跌倒,再没起来过,云霜那时候才多大,懂得什么,从小娇养的小姐,一条链子锁着,扔进了教坊司。”

“教坊司!”卿云惊得差点站了起来。

凌霜说抄家,说妻女没入教坊司,那是他人的故事,娄二爷五品小官,离抄家都远得很,她们从小只当抄家是传说的故事,怪不得云夫人今日要说这事,凌霜当初那番话,只怕也刺中了她。

“当时我也才二十五六岁,一点不懂运作,明煦在的时候那些关系,都丢下了。秦家本来就是刀尖上,太后娘娘也不在了,实在是一点办法没有。南祯为这事,进宫求过官家,话赶话,说过一句诛心的话,我也是后面听说的。他问官家:‘说是我父亲为国尽忠,死而无怨。但如果我父亲还在的话,岑家何至于此?’”

这话问得诛心,但现成就有例子,听宣处如今是赵擎为主,赵家一家都跟着鸡犬升天。甚至再次一点的姚家,姚文龙仗着姚大人的权势干下许多坏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人在江山在,人走茶凉,人心如此,世态炎凉,连官家也不能意外。

贺南祯问得诛心,但也是实话。细想想,多没意思,贺明煦鞠躬尽瘁换了个什么,活着做权臣,反而不好么?至少作为儿女亲家的岑家,不会惨到这地步。

卿云心中悲凉,这才明白贺南祯整日里那股玩世不恭的颓废气从何而来。

“后来呢?”她轻声问。

云夫人嘲讽地笑了。

“后来能怎么着呢?不过是当做南祯没说过这话罢了。官家总不能杀了功臣的儿子,让人寒心。但也没放过岑家,仍然是原判。”

“南祯从此死了心,他以前文章极好的,骑射也好,京中王孙里,他是佼佼者,什么赵景赵修,连他和秦翊的尾巴都追不上呢。但他从此就和秦翊一起了,他十七岁是戊戌科,没去,十九岁恩科,官家点名叫他,他还是没去。”

“自从岑家的事后,南祯再不信书,也不信什么忠君爱国的正道。如果他信,这对于岑家是一种背叛。”

“京中这些王孙里,他是唯一一个不供职的,只是为了大家面子好看,说是有个闲职挂着,官家也下旨召过,都被他推了。每年守岁,宫中宴席,南祯都是不去的。上次桐花宴所有王孙都在奉驾,他也是不在的。”

怪不得当时自己惊马闯入密林,他是第一个赶来找到自己的,因为他根本没去官家面前奉驾。

那些热闹的宴席,大宴群臣王孙,桐花宴,烧尾宴,年底宫宴,举京欢庆的场合,贺南祯都在哪游荡呢,他在想着什么呢?

卿云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眼睛发酸,却说不出话来。

云夫人见她动容,知道她听进去了,才劝道:“你看,世人只知道背后嚼舌根,说他东游西荡,不务正业,没人会管他为什么这样。其实如果能像你说的,能做坦荡的人,顺着世上的正道走,谁不想呢?但正道也不是永远对的,从来命运比人强,当正道都背叛你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卿云沉默了,她确实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但她记得这故事里,还有个女孩子的身影。

“那小花枝巷里的,就是……”

云夫人无奈地笑了。

“你连这也知道?”她语气苦涩地道:“那不是她,进了教坊司,哪有能全须全尾的呢。哭闹寻死,都是没用的,但云霜更烈性,岑家的人,向来是宁折不弯的。当时是冬天,进去不久,她寻了个机会,将头撞在铜炉上,烧烂了半边脸。从此只能做粗使打杂的事。教坊司的劳役苦重,奴婢被折磨死是常有的事。南祯也是想尽了办法,才保全了她。”

“你说的小花枝巷里住着的,是南祯包下的一个私娼,也是当年的花魁,叫胭脂,她当年机缘巧合,把教坊司的奴婢典了两个过来,带在身边使唤,其中一个就是云霜。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南祯感胭脂的恩,所以包下她,养着她,也等于养着云霜,教坊司的奴婢,严格按律法,是不能出教坊司的,但花枝巷靠近教坊司,一道院墙而已,我们上下打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南祯建了那个院子,一切比照之前岑家的样子,对外只说是奴婢,其实在院子里仍然让云霜做闺阁小姐,胭脂反而是客人。他不是请你开过物品的单子吗?就是给云霜开的。”

“他为什么不自己问呢?”卿云不解。

云夫人苦笑。

“你还不知道?南祯骨子里也是头倔驴。云霜是教坊司的贱籍,除非圣旨,一辈子脱不了籍的。南祯始终觉得是他的责任,他救不出云霜,就一辈子没脸见她。”

卿云震撼得说不出话,她虽然也知道贺南祯风流浪荡的外表下必定有隐情,但也没想到这样曲折,简直是传奇上的故事,像传说的人物都活了过来。这样的屈辱,这样的决心,这样的义气,怪不得他在密林中有那样的操守,她从来只以为京中王孙只会养尊处优,就优秀,也是王孙的优秀。没想到贺南祯能背负这样沉重的责任,怪不得他迟迟未娶,甚至为此惹上许多不堪的传言……

而自己竟然还指点过他,要他洁身自好,卿云想到这里,不由得脸上发烧。

云夫人说自己执迷的正道不是一切,原来自己真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云夫人见卿云神色震撼,沉默不语,知道她听进了心里,才垂着眼睛劝道。

“卿云,你看,你看,世上的事,这么难,这么重,如同巨石压身,丝毫不能动摇,相比之下,一点理念的分歧算得了什么?你虽然聪慧,但到底没经过什么事,凌霜也是一样,有这缺点,娴月略实际一点,也有限。也是你们母亲保护得好,所以你们经过的事少。其实你想想这人间的大事,命运无常,非人力能移动,在生死大事面前,一点点争执又算什么呢。你是聪明人,我今日劝了你,回去也会劝娴月,你们姐妹还是要齐心,日后再想起如今闺阁中的相处,都会怀念。人生聚散无常,不要辜负了好时光。”

这真是把卿云当做自家的晚辈来教了,卿云也知道她是看娴月的面子,所以来劝自己,也是为了自己好,所以起身深深行了一礼,道:“卿云受教了,谢谢云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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