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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入骨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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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宜修也不知道离家出走一趟竟然能够过得这么悲惨,先是因为可怜路边的小乞儿,给了几两银子,结果整个荷包都被人偷了去。甚至还想把他衣服也扒了拿去卖。幸好他机敏,逃了出来。六郎离家出走也不带上他!王宜修心里恨恨地骂。

他从小最是爱和六郎玩了,六郎是将门之后,家族荣耀万丈,却一点架子也没有。平日里也最是爱和他分享书里的趣闻。

“宜修,我不日便要去往南边了。”有一日江辞远同他说。

此时他们正在东市闲逛,王宜修自是有些好奇,江辞远又接着道:“这世间诸多人文山河,若我不一 一观遍,岂不白来?”

“那你带上我!我同你一起!”王宜修兴奋极了,甚至开始规划他们应当如何度过整段旅程。

“甚好。”江辞远也笑,桃花眼里尽是狡黠。

谁料几日后,江府就传出六郎不见了的消息,江府家主据说大发雷霆,一掌把桌子都拍碎了。王宜修还在自家府邸收拾行装,傻乐着等着六郎偷偷给他传纸条呢。

“郎君,仆怎觉得六郎不会寻你了呢?”

“你等着看就好了,他定是在寻人给我送信呢!”

一连过了十日,他才知道,又被这六郎给耍了!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定是嫌我拖他后腿!王宜修愤怒不已,于是偷拿了自己阿耶的私房钱,也准备离家出走。

可这长安还没走出去,就被人偷了个干净。

一连饿了几天,王宜修终于瞄着一个宅子后院有个狗洞。堂堂尚书嫡子怎么会爬狗洞呢?所以王宜修选择了爬墙,并以灵敏的嗅觉快速寻到了厨房。

不料第一次偷吃的,就被人逮住了。这丫头,年纪挺小,脾气挺大的。质问他的样子,那气势,倒让他想到了生气的江辞远,一下就把他唬住了。脾气大是大,但是心眼挺好,还匀了点饭给王宜修吃,顺便给他寻了住处。

叫来福的小厮还热情地寻了身自己最好的衣裳给他作换洗,可是王宜修可没穿过麻布做的衣服,没穿多久就满身都是红疹子。啧,太难了。

来福白日要做活,王宜修有时也帮着他,一来二去,来福发现王宜修人也挺好,不停地同他说话。于是乎,每次用过晚饭之后,王宜修只能瞪着眼睛看着院子里的梧桐树,耳朵里全是来福叽叽喳喳聊着自己想娶个啥样的媳妇。

“其实我喜欢栀儿姑娘那样的,温柔得体,还爱笑。”栀儿是谁?王宜修更郁闷了。

然而,那个小丫头是再也没见着了。来福还没有那个丫头好玩呢,是吧?!肯定是!呜,六郎,你是游山玩水去了,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在长安,你倒是带带阿弟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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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阿禾告了几日假,就连同着王宜修一起去了一趟西市。西市热闹非凡,两边都是各式小摊,人也多,其中还有不少胡商也在其列。阿禾并非第一次来西市,左转右转就找到了一个玩具小摊儿。小摊上东西倒是挺多的,有拨浪鼓,小面人儿,各类面具,泥塑娃娃,还有一个画着老头儿脸的,圆胖圆胖的东西,阿禾有些好奇,用手拨了拨,这个玩具东倒西歪,晃来晃去就是没有倒下。

“小娘子可是看上这个‘扳不倒儿’了?”店家熟练地拿起玩具就给阿禾展示起来:“这个扳不倒儿就跟它的名字一样,怎么拨弄都不会倒下来的。就跟之前咱们的酒胡子一样,不过现在特地绘了好看的图。最近小郎君小娘子们都可喜欢这个了。”

确实在虾蟆陵也没见过这类玩物,阿禾爽快地付了钱买下了一个。又见王宜修也在旁边可怜兮兮地看着,便小手一挥:“你也挑一个吧,我送你。”

“当真?”王宜修见阿禾点头,兴高采烈地挑了个狐狸样式的:“这个倒是不错。”

挑完给陆思齐的礼物,阿禾又买了一匹布和一些零嘴,布色花样皆是长安时下最受追捧的,给阿娘做身新衣裳最合适了。

“谢谢店家。”阿禾接过店家装好的货品,扭头见王宜修还在好奇地东看西看:“走了,租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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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车就到虾蟆陵竟要花上十几文,阿禾忍痛付了钱。一路上看着自己空瘪的荷包欲哭无泪。

“别看了,再看也生不了银子的。”王宜修开心地吃着蜜饯,被阿禾一掌拍到手背。嘶,手劲儿真大,王宜修捂着通红的手背无声哀嚎。

“你不是长安人么?怎地第一次来西市么?到处看。”阿禾随口问了句,拿手帕垫在桌上,放上几块张手美家的杏仁酥和辅兴坊家的炉饼准备在路上吃。其余的便整齐放进包袱里,留给阿娘和阿弟吃。

王宜修拿过一块尚且温热的炸炉饼,咬开,里头是软糯的豆馅儿:“我平日里一般都是在东市那边......唔,真好吃。”

东市?!也对,之前见王宜修穿的那身衣裳,确实是家底殷实之人。有钱的人多爱逛东市,普通百姓逛西市,那他第一次来西市好像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了。

“那你为何变得如此落魄?哦,对了,你只告诉我名字叫一休,那你的姓呢?”恰巧马车颠簸了一下,王宜修差点磕上车窗子:“啊,我姓王。我就是想多见见世面,才离家出走的。”

王一休?这名儿可真土。想必家中爷娘也未识几字吧。姓王,家中有钱,无甚文化......那想必是城北靠卖羊肉起家的王屠户?真想为自己的聪明才智鼓掌。

再看王宜修这般遮遮掩掩的样子,可能也是有点虚荣心在身上,不敢承认。阿禾点了点头,越发肯定确实如此。家底这般丰厚,竟也选择离家出走?阿禾又想到之前江府的那个六郎,想来这些人都是一类,怪得很。王宜修见阿禾一下点头一下又眉头紧锁嘴角抿起的模样,只觉好笑。但见阿禾没有继续问下去的势头了,便擦了擦手和嘴上的油,假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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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锦准备了一桌好菜,什么葱醋鸡,红烧狮子头,肉沫炖落苏,雕胡饭,还特地买了阿禾之前爱吃的果子。陆思齐长高了不少,跑到阿禾身边撒娇,“阿姐阿姐”叫个不停。

“夫人好,某唤王宜修,是阿禾的朋友。”王宜修恭恭敬敬地给陶锦行礼,陶锦忙去扶他:“既是阿禾的朋友,将这当作自己家便好。阿禾,洗手吃饭。”

吃饭时,王宜修细嚼慢咽,彬彬有礼,端庄的样子把阿禾衬托得粗鲁不堪。陶锦轻咳:“阿禾,你在教坊进习已久。在饭桌上也应当注意礼节。”

“是,阿娘。”阿禾乖巧应下,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脚也不闲着,给旁边的王宜修小腿就来上了一脚。

“咳......”王宜修呛到,接过陶锦的水杯道了谢。趁人不注意又瞪了阿禾一眼:我这可是给你长脸。

要你管!阿禾回瞪回去。

饭毕,阿禾和陆思齐将饭桌收拾好,陶锦端了苏子饮来,对王宜修道:“这是我做的苏子饮,宜修也尝尝罢。”

王宜修道谢,低头浅啜一口,苏子味浓,酸甜可口:“好喝极了。”

“你不会又是第一次喝吧?”阿禾给陆思齐修剪指甲,头也不抬地问。

“自然不是,夫人做的饮子似乎与外边不同,是加了梅子么?梅子酸甜,竟是多了一丝风味。”

“这你也尝得出来,真行啊。”阿禾拍拍陆思齐的手:“修好啦,今晚你就跟这个小郎君睡一间。”

陶锦累了一整天,烛台未熄,沾着床便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听着阿禾挽着她的手啜泣声。她迷迷糊糊地说:“乖女,睡罢。”

阿禾轻应了一声:“阿娘,我不想习琵琶了。”

房间好像空荡荡的,只有阿娘均匀的呼吸声在回应她。她蓦地起身,想逃离一切一样,跑到了院子里,弯下腰大口喘气,结果陆思齐和王宜修扭头像看见鬼一样瞪大了眼睛。

“阿姊哭了?”陆思齐跑过来抱着阿禾:“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哭。”阿禾揉了揉泛红的眼睛:“你俩不睡觉干嘛呢?”牵着陆思齐在火堆旁坐下。

“啊,阿齐说他饿了,我给他烤番薯吃呢。”阿禾将信将疑地看了王宜修一眼,见着火堆里确有几个番薯,不置可否。

“鬼话!是修郎君害怕老鼠不敢睡下,才拉着我出来烤红薯的!”陆思齐控诉道,嘴撅得老高了。

呀?这小萝卜头!王宜修尽力掩饰自己的尴尬,支吾半天没找着一个像样的借口,和阿禾、陆思齐对视好几眼,然后三个人都笑了出来。

冬日的夜空都没有星星,显得寂寥又空旷,几人分吃了几个红薯后,惬意地靠着院墙没说话。

“我本是想随着好友游历四方的。”王宜修的侧脸被火光镀上了片红,也许他只是想说说话吧。陆青禾这样想,轻轻问:“然后呢?”左手搂紧了熟睡的陆思齐。

“六郎跟我说,这个世道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时能静下来聆听一个人的心弦之音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王宜修思考了一会儿,略带苦恼:“阿禾,朋友之间应当实诚,我就同你直说吧。其实我阿耶是......阿禾你别因为这个就不理我了啊?你不说话我就默认你答应了啊?”

阿禾当然不会说话了,因为她......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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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阿禾醒得早,推开窗就见外头白茫茫一片,竟是下雪了!阿禾连袄子都没穿,就跑出去伸手接雪花,真好看啊,阿禾感叹。

“快去把衣服穿上!也不知羞。”陶锦语气中虽带着呵斥,但还是温柔的。阿禾吐了吐舌头,就回房穿衣服了。陶锦麻利地做好早饭,招呼陆思齐起床,准备送他去私塾。

陆思齐九岁已满好几月,这个年纪上学已是晚了许久。只是前两年身体实在太差,尚且还需人照顾。今年身体已是大好,但陶锦又忙这忙那,所以阿禾才同陆思齐又痛快玩了几月。阿禾去教坊没多久,陶锦就商量着把陆思齐也送进了私塾,教书先生中亦有老熟人。

“我可以送阿齐去私塾的。”王宜修揉着惺忪的眼睛坐到桌边:“交给我吧。”

阿禾本是想一道去,可出门的时候还碰上了关夫子:“夫子近日可好?”关夫子今日应是休沐,穿了厚厚的袍衫,还戴了顶黑毛毡帽。应当是在外站了有一会儿了,帽子上有着一层薄薄的雪花。

“极好极好。”关夫子上下打量她一番:“长高不少,只是太过瘦小了。可见在教坊有努力。”视线转向了王宜修:“这位小郎君是?”咦?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关夫子腹诽。

可不得眼熟嘛?之前江府家宴多次,也曾撞见过这个夫子。王宜修猛地咳了起来,捂嘴:“阿禾的远房阿弟罢了。阿齐,我们先走吧,等会儿别赶不上被夫子罚了。”

“哦哦,好。”王宜修拉着陆思齐走远了,仅剩阿禾和关夫子在原地。

“琵琶可学好了?”关夫子关切问道。

青禾心下有些黯然,被关夫子敏锐捕捉,他哈哈一笑:“无碍无碍,今日酒楼搭了戏台子,去看看吗?”

阿禾自然愿意,她平日里最爱看台子戏了。俩人一路上说说话,到酒楼门口的时候,戏已经开演了。

开场就是锣鼓宣天,一人作胡人打扮边唱边跳,另一“象人”脸覆虎代面从后扑来,胡人倒地不起似已亡故,“象人”绕台踱步最终以爪撕扯胡人身体,扛着胡人的“尸体”昂首阔步边舞边离开。

有人念:阿耶离家数日未归,其一家不思茶饭。子前来寻也。

一人披发而上,凌乱不已,身着素色衣裳,面带哭相。他唱“阿耶未归,心下难安。左右踱步顿足,终是出门寻他。”因着这飘的大雪,而更显悲怆。山有八折,山梁有八道,他亦唱了八只曲。过第一、二道梁时,他还尚且乐观,道:“一路绿叶衬繁花,了却相思意,许是寻到了陶公桃花源境,流连缠绵忘却归处。”台下的人闻声笑了起来。

可之后却是越来越低落,越来越慌张,最糟糕的结果全想了一遍,声嘶难隐,涕泪涟涟,围观之人也泪洒衣襟。直到终于跨过第八道梁,看到了胡人被撕扯掉的衣服,悲痛不已。此时“象人”再次登场,曲调骤然转为愤慨激昂,也将整个戏推向了高潮:“竟是这吊睛白额大虫害我阿耶性命,我便让你血债血偿。”俩人的舞蹈打戏亦是精彩连连,令人目不暇接。

最终曲声乐声皆停,象人倒地,戏曲结束,满堂喝彩。

“好!”

......

阿禾也随着众人奋力鼓掌,关夫子捻着胡子但笑不语。

“夫子为何这般看我?”阿禾问。

“阿禾,学艺者,台上一刻,台下却需付诸十年功底。你尚年幼,何不宽容自己一二?”关夫子给了戏班子赏钱,带阿禾去路边点了两碗汤饼。

“可是善才说我天资愚钝,并不是习琵琶的好料。”阿禾眉眼垂得极低,热气氤氲中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谁道无天赋便不能习琵琶了?别人练一遍,你就练个三遍四遍,谁也不能说你的不是。更何况,即使琵琶未成,你亦还有筝,胡,琴,萧,瑟,口技......太多可选的了。你爱琵琶不是么?”

是啊,她爱琵琶,也愿付出努力。阿禾顿悟:“谢夫子提点。只是......”

“如何?”

“我不知该如何与善才相处,他处处刁难打压。我......”

关夫子闻言又是笑,眼中带着调皮和睿智:“去他门下习琵琶。若他愿,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他不愿,就将技艺练到他挑不出毛病,让他服你。若他不服,则叫天下人皆服你,那时谁管他服不服。岂不快哉?”

“阿禾,你且记着,心念有千万,但曲艺高低,大家耳目自清。”关夫子见戏班子的人正收拾东西呢,忙制止唤道:“阿禾,去奏一曲吧。”台上做“象人”的脱了代面,也是个眉目清秀的小郎君,笑呵呵地将琵琶给了阿禾。

此时她心中迷茫皆无,一片明朗,坐于台上,有行人停下围观:“小娘子奏何曲?”

“《六幺》。”她嘴角勾起一抹笑,眼中全是坚定通透,指尖灵动地在琵琶弦上翻飞。音符流淌,行人不禁沉醉。咦,皆说这《六幺》哀怨凄清,可现在怎生了一股磅礴释然之意?怪哉怪哉。反倒将那鲈肥蟹美橡栗熟,满目田园自□□的场景刻画得栩栩如生,令人神往。

关夫子听着曲摇头晃脑,亦是欣慰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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