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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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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天,她被指给乐妓嫣红姑娘做侍女,嫣红长相美貌、身材婀娜多姿,她的琵琶是城中一绝,备受贵王权公子青睐,雪花般的刻着主人姓名的帖子飞到馆里请她赴宴。

原本跟嫣红的侍女被老妈妈赶走了。那丫头随着嫣红出入富贵之家、朱门绣户,见惯了灯红酒绿,不由得心生艳羡,夜里偷偷起来苦练琵琶技艺。嫣红发现后勃然大怒,骂她“背主忘恩”“不知天高地厚”,吵着闹着撵出去了。

无奈之下,老妈妈只好将阿令带到嫣红房里。

阿令记得几年前的嫣红还是个羞怯的少女,如今已经长成了时而傲慢,时而忧惧,脾气古怪喜怒无常的优伶。优伶技艺超群,追捧她的不是富家公子便是高官老爷,在醉红楼里面风头最盛,馆里的姑娘不得不让她三分。

嫣红起先十分防备,日子久了,便知阿令毫无鸠占鹊巢之心、喧宾夺主之意,因此不十分作践她。

她心情好了会教阿令拨弦,不高兴了便整日板着脸,冷冷得让人手足无措。

阿令认命地在她房里听使唤,她看向光明的一面:跟着嫣红不必吃太多苦,虽然依旧睡在地板上,楼上乐妓闺房的地板总要比后院柴房的地板好得多。

京城老爷府里的小厮送来帖子,阿令头天夜里用熨斗烫好了衣裙,次日午后嫣红穿戴整齐,淡妆浓抹,坐着四人抬的轿子出门。

她抱着琵琶紧跟在后面。

府里常常还有别的乐坊的莺莺燕燕入席,阿令和几个小丫头立在连廊上等候,里面传来劝酒划拳的笑声、金手镯与环佩的叮当声。打更人在街上敲更,已经是三更天,嫣红抱着琵琶告辞出门,身上里就多了一些官老爷的赏赐。

这日,馆里曲终人散,小三子和阿令去打扫厢房,吃了席上的剩菜后,她开始用破布条擦地。小三子大模大样地坐在席上,一面给自己倒了一杯黄酒,一面学着客人老爷的姿态,半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阿令。

“臭丫头,你多大了?”小三子忽然问。

她低着头装作听不见。

小三子依旧挂着笑嘻嘻的神情,两杯酒下肚,脸上的伤疤显得有些狰狞。

“老妖婆说,过了年下就让你接客。”

这句话令她浑身一颤,身体如冰冻般僵硬得无法动弹。

“不会的,”阿令有些艰难地开口反驳,“你骗人。”

小三子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接着说:“不信你去问我师父,老妖婆指着你挣钱呢——就像你师父赵玉娘那样。”

阿令勉强回道:“我师父是琴师,卖艺不卖身。”

小三子想了一会,歪着头笑起来:“你师父不卖身,哪来的你?”

阿令立刻站起来,死死地瞪着他,小三子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在两边,活像一群扭曲的爬虫,两只袖子高高卷到肘上。

“你方才说什么?”她冷冷地质问。

“听说你是赵玉娘和一个客商私通的孽子。”小三子像往常一样脸上挂着挑衅神色,恶意地笑了,“整个醉红楼都知道,你以为你是谁?”

这句话犹如利刃刺进她的心坎,她腾地跳起来,双腿跨过案台,不顾一切地扑到他脸上,抓住他的头发狠命晃了几下,又揪住胸前打着补丁的衣服,对着他疯狂地又掐又咬,激动得满面通红。

小三子嚎叫着打着滚,推倒一旁的酒壶和杯盏,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恶狠狠地低声骂了一句:“疯子!”

厢房里的吵闹声传到了外面,老傅推开门,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了一圈,两个人都有些气急败坏,他没有开口责骂,只是淡淡地说:“好好收拾,明日王爷要来。”

广陵王是谢氏王族的旁支,世代皇亲国戚。王爷世袭爵位,从两年前死去的岑侯手中接了朝廷的财政大权,是京城炽手可热的大人物。

阿令第一次在醉红楼见到广陵王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个招惹不起的贵族。广陵王有着鹰爪般锐利的眼睛,唇上长着一圈黑色的短须,身材仍然魁梧,年纪恐怕不止四十岁。

广陵王妃早逝,留下一子一女,女儿据说已经许给太保大人的二公子。

风流成性的广陵王日日流连于烟花巷,仗着王族的身份无所顾忌。醉红楼老妈妈嘴上抹蜜般地满口恭维——王爷屈尊降贵肯来赏光,当然令馆中上下受宠若惊了。

嫣红是广陵王最常召见的乐妓之一,他常常穿了便衣随身带了两个仆人来馆里听曲,点名要城中孙家铺子的酒。偶尔会带几位大人一同前来,众人喝到兴起便行酒令。馆里的姑娘们大多识字,有几个歌妓更会吟诗作赋。据说这位王爷贪财兼好色,最肯在女人和烈马身上下功夫。

到了四月份,万物生长的季节,广陵王带领了一群人马去城外雾山打猎,傍晚回来便在馆里大摆宴席庆贺。

阿令不愿意跟去,她不忍心见到那些动物被射猎、捕获。皮毛直接被剥下来挑在长枪上,或随意赏给仆人,肉大多进了老鹰或者猎犬的肚子里。

这在她眼里是一场残忍的屠杀。

她失去过至亲,从此讨厌鲜血和死亡。

此外,广陵王天生脾气暴虐,又兼喜怒无常,视平民百姓如蝼蚁。

她见多了,觉得那支箭早晚会失手射在自己身上。

掌灯时分,王府的老仆人往醉红楼给嫣红送来全套的戎装。

第二日一早,仆人牵了一匹白色的骏马停在醉红楼门口,一个小厮服侍嫣红上马,阿令跟在后面,一行四人出了城门。

队伍在城外等候。广陵王一身深蓝色的装束,披着石青色披风,肩上卧着一只鹞鹰,后面是十几个骑马的随从。还有一些步行跟随的侍卫,其中有些人手里牵着的毛色发亮的猎狗,猎狗在人群中低吼,像严冬腊月的寒风呼啸。

常来馆里的张大人也带了一队骑马侍从,侍从腰上都挂着刀,横在马前。

王爷见到嫣红,将她唤到身边,阿令紧挨着嫣红的马匹,她听到广陵王许诺嫣红为她赎身,将来还要给她寻一门好亲事。

山上马蹄声响,猎犬吠叫。

漫山遍野的獐子、野鹿跑来跑去,狐狸、野鸡不时从林子里窜出来,广陵王今日兴致高昂,战绩颇丰。

阿令跟在队伍后面跟着,跑得满头大汗。前面丛林中闪过雪白的一团,眼尖的仆人慌忙提醒,广陵王接过随从递来的箭矢,一把射中,随即哈哈大笑。

阿令正看得心惊肉跳,忽然脑袋上被拍了两下,广陵王说:“臭丫头,你去给我捡过来。”

她不情愿地跑过去,穿过一片比她还高的灌木丛,看见那支箭像个快要倒地的旗帜一般斜插在地上,一旁被箭划伤腹部的兔子在痛苦地挣扎。

她蹲下来低声地抚慰,小兔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仿佛预见到自己被剥皮的下场。

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片刻后她空着手回去,走到广陵王的马前,仰着灰突突的脸,额头上多了几道枝条的划痕。

“没有。”她如鬼差神差般地脱口而出。

“没有什么?”一旁的张大人疑惑道。

“什么都没有,”她说,“恐怕老爷看错了。”

后面的随从队伍里传来一阵懊恼的叹息。

坐在马上的广陵王的眼神渐渐阴沉起来,尖锐得像手臂上鹞鹰的眼睛。

“众人分明看见一只野兔跑过去,你这个小丫头还敢胡说!”张大人喝道,他敏锐地察觉出王爷不悦的神色。

阿令立刻后悔了,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小人想起来了,方才看见一支箭插在树枝上,想必是老爷射偏了。”

“啊,那更该死,”王爷的声调残忍而冷酷,“我的箭法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了?”

阿令感觉全身的寒气都要逼上来。

广陵王才不像醉红楼里的香雯之流,得罪了她们,一顿巴掌了事。

她勉强说道:“恐怕是小人看漏了,小人再去找找。”

她在人群的注视下原路返回,空地上的那支箭仍然在那里,兔子却不见踪影,她绝望地想,那只兔子很幸运,她自己就要倒霉了。

阿令越走越远,身后王人马喧闹的声音逐渐压下去。

环顾四周,东边是长满野草的开阔的山丘,右边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前面似乎有一条河,能听见潺潺的水声叮咚作响。

她回头看了一眼,玄色的旗子在空中飘着,长枪上挂着几只狐狸的头。

阿令快速脱下草鞋,抓在手里,开始没命地狂奔起来,

她先是穿过一片蒲公英,身后的白色的雪花一样飞起来。

后面的人马忽然一阵躁动,有人高喊:“抓住她!”

“快追!”

不一会,她果然听见马蹄践踏泥土的声音,他们越来越近,后面仿佛跟着是千军万马,她边跑边慌张地回过头看。有多少个?五个?七个?

几条嗜血的猎狗,边追赶边阴恻恻地吼叫,似乎马上就会扑过来咬破她的喉咙。

她沿着小路一直跑到尽头,一条湍急的河流挡住去路,阿令纵身一跃,溪水泛起雪白的水花埋没了身躯。

她在水里藏了很久,听见四周没有声音,才从另一侧爬上来。

她哆嗦着,牙齿打着颤。河水冰冷刺骨,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头仿佛都有无数个吸血虫咬她。她坐下来不停地揉搓着腿和双足,连身边何时多了两个侍卫都没有察觉。

他们立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居高临下地嘲笑她,甚至不屑于拔刀。

其中一个说:“带她回去见王爷。”

阿令毫不反抗地被另一个侍卫拽起来抗在肩上,宛如一个柔软的濒死的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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