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事1
二院门口的街永远那么多人，热闹非凡，卖气球的，卖玩具的，卖糖葫芦的，卖袜子的，发传单的……置身其中仿佛在商业街赶集，不同的是多了卖偏方的，卖灵药的，和测字算卦的。
行人挤挤挨挨，走走停停，就和三年前一样。但三年前的我，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时我刚从乡下回来不久。
虽然毫无印象，但嬢嬢说，我原本生活在城里，爸妈有了弟弟以后，把我送到乡下暂住。弟弟体质差，动不动就生病，而我强壮泼辣，适应力强，久而久之，我就在乡下扎根了。
乡下有跑不完的田野草坡，爬不完的树，淘不完的气，还有疼爱我的嬢嬢，日子一天天蹦跶着就过去了。直到要读初中了，突然有一天，我爸妈把我带回城市生活。
我刚回来，整个人冲劲十足却无所适从，像开炸的狗尾巴草，到处落籽，到处被嫌，护身的只有嬢嬢的三个叮嘱。
“遇事别怕。城里虽然和乡下不一样，但凡事都一个理，头回生二回熟，和编筐一样，多看多学，别怕。”嬢嬢说。
“多行好。人心都是肉长的，以好换好，”嬢嬢又说：“对你爸妈、你弟更要好好的，他们是一辈子的家人。”
“好好学。乡下除了修理地球，没啥出路，城里就不一样了，”嬢嬢最后说：“你脑子好，使劲学，以后读大学、出国！”
我原以为城里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田野换成公园，树换成一级级的台阶，嬢嬢换成爸妈和弟弟。但我很快发现，城里的家缺少一样东西——笑声。
弟弟身体差，怕吵，家里总要保持安静。我蹦蹦跳跳进入楼栋口后，要轻手轻脚地走上六楼，我放书包，开文具盒，擦橡皮，挪椅子，合本子……都要轻。这些还好，每次看到我的弟弟，喝下一碗又一碗深褐色的苦药，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尝过那药，很苦，一股怪味。
这一天，喝完了药，他含块糖，皱着一张脸，等着我给他辅导功课。
笑一笑，也许药就没那么苦了吧。
我决定讲一个笑话。
我讲乡下胖胖的张婶，养的大白鹅钻到邻居李婶家的草棚子里下蛋，两人为一个蛋吵起来，吵到气头上，一不留神，蛋摔到了地上。鹅蛋结实，没摔破，反倒咕噜咕噜滚起来，张婶和李婶连忙一齐去抢，结果两人的脑袋嘭得一声撞在一起，张婶戴的帽子摔到李婶头上。一旁看热闹的李婶的孙女快嘴说，这不就是张冠李戴嘛。她把这事儿写到作文里，语文老师在班上读，还拿到别的班级传阅，整个年级都知道了……
弟弟起初面无表情，听着听着露出一丝笑容，渐渐哈哈笑出了声，笑个不停，突然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通红，“哗”得一下把刚喝下去的药都吐了。
我挨了平生第一顿好打。我妈是文明人，批评唠叨，从不打骂，但那天她拿棍子抽我，棍子都抽断了。
“你要害死果果啊。”
我一声不吭，知道自己闯祸了。闯祸了就要承担后果。妈妈重新煎药，弟弟重新喝药，我畏手畏脚，大气也不敢出。
晚上，我在黑暗中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装睡，等到我爸值班回来，我妈把这事讲给他听。他推开门看了看，又轻轻虚掩上，叹口气。
“她也是无心的，”他说：“妞心不坏，听话，勤快。”
“呸，听话勤快都是表面，她心眼多着呢，这次就差点害死果果，都一个多月了，果果还是老样子，你说二院那个算命的是不是骗我们？”她低声问。
“你想怎样？让她乡下待一辈子？她户口在这里，初中在这里读，才能考这里的职高。”
“唉，要是当初……”
他们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我没有被揪起来再挨打，便放宽了心，迷迷糊糊睡着了，只记住了要去二院找一个算命的骗子。
二院我去过，我妈排队挂号的时候，我会带弟弟在医院的院子里等着。起初是我排队，但老有人加塞，我妈就不让我排了。
这次去医院，我主动要求去排队。
“别人加塞你咋办？”我妈说。
“我和他们吵，推他们。”我晃了晃拳头，目光坚定。
“傻子啊你，用脑子。你记住旁边人长相，穿啥带啥，别认错了，多和你后面的人说说话。有人在旁边晃悠想加塞，你别搭腔，别瞎看，别接他们的话。他们可怜，谁不可怜，你弟弟更可怜，他们非要加塞，你就和你前面后面的人一起拦着。”我妈教我：“你凶巴巴的，别人就不惹你。你傻乎乎的，别人不□□的队才怪。”
我顺利地拿到号后，并不急于去找他们，在大厅晃悠，有个老婆婆发现了我。
“小姑娘，迷路了？”她说。
我犹豫了一下，小声向她打听附近有没有算命先生。
她告诉我，在医院正门口的街上有算命的，还问我为什么来医院，我编了一套谎话应付过去。
等弟弟看好病，我鼓起勇气问我妈，能不能在附近逛逛再回去。
她给我10块钱和一个硬币。
“你自己去逛吧，我要赶紧回家熬药。”
我在街上逛了一会儿，果然看到有一个人在给路人算命。
“免费算命，不准不要钱。”
那路人原本将信将疑，很快被他说动，好像遇到了救星，买了符纸药水，满怀希望地离开了。
我连忙凑过去。
“师傅，能不能帮我看看。”我问。
“小孩凑什么热闹，你家大人呢？赶紧跟你大人回家去。”他摆摆手赶我走。
“师傅，我有一个重要的考试，能不能帮忙算算顺不顺。”我说着，拿出十块钱晃了晃。
“这有何难，这样吧，你写一个字。”他指了指前面摆的一块小黑板。
我提笔写了个“明”。
“这个字可不太好啊，明字，一日，一月，两者相冲，一强则一弱，你学习不均衡啊，有偏科吧。”
“日是口中横刺，你说话带刺，月是朋半，朋友寥寥无几。”
“日月为明，光亮但有质无形，看得见摸不着，终成泡影，看来你这个考试有点困难啊。”
他拿出个红纸头给我看：“你别灰心，天机难测，总有一线光明。这张转运符，可以给你带来转机。总共就算10块钱吧。”
果然是个骗子，舌灿莲花，真会忽悠，如果不是知道我都可能被骗。
“我不要。你算得根本就不准。”
我转身就走，被他一把拽住。
“给钱啊，”他把红色的符纸硬塞到我手里，“十块！”
“你怎么强买强卖，你算得不准，为什么要给钱？”我说：“你说考试没戏，我都考上了。”
“你故意耍我啊！既然请我开了铁口了，字也测了，不把钱留下，就别想走！”
我的倔劲上来了，用力甩开他，把符纸放到黑板上。
“凭什么啊，就不给，你是骗子！你骗了我爸妈，不然我才不会找你呢，你这是搞封建迷信，要把你抓起来！”
“好好好，那就等你爸妈来了，当面说清楚！”他恶狠狠地说着，一把抓住我胳膊不放，“在那之前，你别想走！”
“行！我要把我爸妈的钱也要回来！”我也狠狠地瞪回去，“大家都来看看，这是个骗子，千万不要信他的话。”
“小丫头敢砸我场子啊！”他眼中闪过寒光，突然猛地一推，我踉跄着晃了晃，差点站不稳。抬头刚想继续吵，只见他扬手一挥，一个黑乎乎的巴掌，带着呼呼风声，朝我的头扇了过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我浑身血液骤然沸腾，身体却僵住了，好像被钉子钉住，动弹不得。我呆呆地想，这一巴掌肯定躲不过去了，突然有人拦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