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
在生命即将终结的那一天,你见到了神明。
说来讽刺,你向来不相信神明的存在,却能够得到他的赐福,而那些虔诚的信仰者却只能够在无尽的绝望中消亡。
是神明无聊时候的游戏吗?亦或是他的诅咒?你尚不知晓。
但你的心中却一直有一种恍惚的不安。
因为你清楚地知晓,万事万物皆有其代价。自你向神明交换获取力量的那一刻起,就需要承担无休止的痛苦与罪孽。
只是那时候的你尚且天真,并不知道命运需要你交付的东西远远不止如此。
————
这是一片被废墟淹没的环境。
伴随着硝烟与炮火,这片由杀戮洗礼后的土地在不断地延伸。
天空中阴沉沉的,没有透过一丝光亮,层层叠叠的行云将整片海域都笼罩了起来,仿若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隔绝了所有生机,将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吞噬殆尽。
这里是横滨擂钵街,是被社会,被秩序和法律抛弃的存在,也是……
你自小便生存着的地方……
是的,你从小就生活在贫民窟之中……
贫民窟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
冰冷阴沉的天空中满是晦涩,来自遥远的西西伯利亚的风裹挟着无可比拟的寒意跨山越海而来,迫不及待地浸入你的骨髓,企图入侵你的五脏六腑。
你从未见过你所谓的父母,自从有意识以来,你就已经在这里了,你也从来没有过奢求,去渴望寻找那些缺席了你整个人生的家人。
或许,你是被他们抛弃了,或许,他们早已经死亡,又或许,……,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有谁会知道呢?
你向来不会,也没有时间去产生那样的妄想。
因为光是“活着”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花光了你的所有气力。
你的眼中看到的世界从来都是灰白色调的,没有诗,也没有远方,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断垣,是随处可见的尸首,是流浪漂泊的鬃犬,是遥不可及的食物。
是了,对于贫民窟的人而言,“活着”便已经是最大的奢求了,又有什么权利去考虑那些所谓的人生哲学呢?
在这里,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你永远不知道永恒的长眠到底什么时候会如期而至。
也许是在今天,也许是在明天,也许你只是睡了一觉便再也无法醒过来,也许……你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满是痛苦,满是绝望地挣扎着死去……
贫民窟里的人呐,就像是阴沟里面的老鼠,腐肉里面的蛆虫一样,拼命地尽可能地汲取着任何能够让他们活下去的养分,是横滨这座城市想要剔除却永远也剔除不掉的伤疤。
你生来体弱,没有办法像那些大孩子们一样抱团取暖,只能够在无人的深夜里去垃圾桶那边寻找一些吃食。当然,在绝大部分时候,你是寻找不到的。
也许会有一两个满心虔诚的基督教信徒们怀着悲悯来到这里,一边好心地给老弱病残面包,一边向你们传教主的仁慈与恩德。当然,你们在乎的,也只有面包而已。
倘若主真的存在的话,想必你们也早已经是被祂所抛弃的存在了。
贫民窟里面的人,向来不会做这种愚蠢而又天真的祈祷。
不过最近,那些虔诚的教徒们也不见了踪影。
大概,是去逃亡了吧。
说来也是,所谓信仰这种东西,无非是在保全自身的条件下才会产生的消遣之物。当信仰者自身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够无动于衷,继续戴着那些虚假的面具呢?
……
近几日的横滨已经愈发混乱了。
听说是因为港口黑手党的首领病重,原本就肆虐无道的首领愈发疯狂了起来,不断地发动着战争,企图将横滨这座城市完完全全拖入黑暗,成为他的陪葬品。
而你们这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呢?自然是这场战争中最为微不足道的牺牲品了。
每天都会有无数人在你的面前死去。
你对这些死者并未抱有什么同情,感情本就是昂贵的东西,更何况是像横滨这样混乱的城市,那些所谓的悲悯心,同情心只会成为你死亡道路上的催命符。
同样你也清醒地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在这里,死在血肉横飞的战争之下。
当然,偶尔你也会产生像是“不甘心”这样的情绪,毕竟没有人能够坦然接受自己的生命不过是一场可怜而又可悲的笑话,但是很快你又会释然下来。
所谓弱者,就连存在这件事本身都是错误的。
事实上,迄今为止,你已经连续五天都没有吃过任何的东西了。
你的头部昏昏沉沉的,脑海中思绪纷杂像是一团无法被理清的毛团,又像是旋转的万花筒一样。你的胃里面也是一阵绞痛。
你开始感受到一阵眩晕呕吐。
你扶着墙干呕,却只能够吐出一些绿色的酸水。
你知道,那是胆汁,你的胃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出来了。
你似乎……
……快要死去了……
虽然你很不想承认,但事实的确是如此。
你的头慢慢地垂了下去,看向了地面,地上很脏很脏,甚至还沾染着血的腥臭气味,但你却似乎能够透过土壤的表层嗅到里面独属于果实的清香。
听说饿极了的人是会啃食泥土的。你曾经见过很多即将饿死的人在死亡到来之际将头埋在地下,大口大口地吞食,而现在,要轮到你了。
这片无边无垠的大地啊,可以孕育生命,赐予人类食物,却也可以成为人们永恒沉眠的温床。
恍恍惚惚之间,一只瘦骨嶙峋的犬出现在了你的面前,湿答答的黏腻的口水自它的嘴角流出,它的双眼里面满是浑浊,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但你却能够清晰地从里面看出垂涎与贪婪出来。
它有些踟蹰,并没有直接冲过来撕碎你的喉咙。这并非是因为它的良心尚存,只是因为它在评估你的战斗力罢了。
看吧,就算是畜生,也知晓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来换取最大的利益,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为了生存的,独属于贫民窟的本能。
你的心中并未生起任何的波澜,在饿到极致的时候,就连人类都有可能同类相食,更何况这只是一只不通人性的牲畜呢?
不,或许你应该是庆幸着的,幸而你只是作为畜生的口粮,而非是同类之间的牺牲品。
幸而在你死亡之前没有见到那像是炼狱一般的场景。
虽然说之前的生活与地狱并不存在什么区别,但你的内心仍然存在着半分幻想。
这姑且算说是你的骄傲,生而为人的最后一丝骄傲。
人与牲畜之间终究有什么东西是不一样的。
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那只野犬向你走了过来,在粗粝的牙齿啃噬住你的脖颈的时候,你并没有挣扎。
现在的你已经太累,生不起任何与之反抗的心思了。
你的大脑已经感受不到身体被撕裂的疼痛,想要沉沉地睡下去了。
你轻轻闭上双眼,感受着生命力的逐渐流失。
你甚至开始饶有兴致地体验死亡的到来。
————
死亡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你想。
是很温暖的黑暗,一点也不冷,一点也不可怕,反而是非常的安静祥和,就像是回到了母体的怀抱。
你有些贪恋这样的温度。
那是你短暂的一生中最为平静的时刻。
你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就像是化作了河里的一捧清水,在命运的簇拥下,缓缓流向彼方。
你甚至留恋地想到,就这样安静地死去也不错,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做,不必像是路边流浪的鬃犬一样在贫民窟里面摇尾乞怜,整日为生活与食物烦忧。
人类,本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渴望着生存却又惧怕着生活,畏惧死亡却又期待着死去。
明明只是贫民窟里面挣扎着求生的野犬,在死亡到来的时候却也会感受到解脱。
但是,“你真的不会不甘心吗?就这样死去?”清冷的音色在你的耳边响起,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却瞬间打破了你的梦。
当然不会,你的心里反驳道,但你却没有发出声来,可是你的沉默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要死去,你不能死去——”,他这样说道,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像是要脱离什么的禁锢。
“你要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份,好好活下去。”
才不要咧,你很想这么说,你并不能分清他的话语中的情绪究竟是恳求还是讽刺,你也不想分清。
你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再之后,你的意识就已经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再也无法说出任何东西了。
以至于你也无法听到那一声轻柔到极致的“抱歉。”
远方的天际中似乎传来了霰雪鸟的呼唤,它昂首一声鸣声悠扬,然后飞向了更加遥远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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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中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那是冬末初春的第一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天开始亮起来了。
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大地上,带来了希望的光芒。
而死亡降下来的火种,在燃烧着新生者的灵魂。
长夜漫漫,终有尽时。
黎明将至,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