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酒·梦境（4）
简诚炀回家的时候也是恍惚的。
周身的景象在他眼里不断拉长，回缩，只有脚下的路稳当、清晰，却又让人迷茫。
他知道他要去哪，他要回小时候住的地方。
沿途的景象不同记忆，也不同往日。
说到底，他没有参与这座城那几年的发展，所以再次归来时对这里熟悉又陌生也正常。头顶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阴晴圆缺是每晚的定数。
简诚炀很想找个人说话，但这座城没有他能够说话的人。
也许奶奶还在世，他会给奶奶打电话，但奶奶已经过世许久，阴阳两隔，电话线牵动不过去。
他就想到周浔之，也鬼使神差地把通话记录里的那串电话复制下来，再用社交软件添加。
周浔之的微信头像是一片深色的大海，静谧，表面泛起微弱波浪。
而添加申请像是一块奋力丢入这片海浪里的石头。
简诚炀边走边等，这块石头没打出什么水花，海浪翻滚，将其席卷其中，淹没在这片深蓝汪洋。
再走走，四处就是简诚炀略微熟悉的街头。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一个老破小区大门口。这个季节，耳边不是蝉鸣就是蛙叫，伴着雨声，声声入耳。
歪七扭八的矮铁栅栏围绕着门卫室周边的草丛。
门卫大爷在门卫室里吹着小风扇酣睡，桌上倒着半瓶红星二锅头。大爷面色红润，想来睡得非常舒服。
这大爷在这儿当了十几年的门卫。
简诚炀小时候住在这里，大爷的头发灰黑交杂，能够摸索到一些秃顶的痕迹。再到高中时，简诚炀回来过一次，大爷的头发变成了灰白相掺，谢顶已经不是蓄势待发的预告，而是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
学成归来后的今天，大爷脑袋两边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头顶呢，当然是无一杂毛。
他前几天刚住回来时，大爷竟然还能认出他，问：“你是简家那个小鬼孙吧？”
简诚炀笑笑：“是的是的，好久不见啊大爷。”
大爷举着蒲扇哼笑一声，没好气道：“这么多年没回家，你奶奶家要塌了，快滚回去收拾收拾吧。”
“得嘞。”
简诚炀倍感亲切。
这个门卫大爷一直被这个小区里的年轻一辈称呼为“怪老头”。
脾气怪，说话怪，行为举止也怪。
简诚炀小时候没少怕过这个怪老头，怪老头也不浪得虚名，见到他总要吹胡子瞪眼地吓唬他。
现在看见这老头鹤发秃秃，安宁酣睡，简诚炀竟能感觉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安心。
所以说人还是很奇怪的。
时间随日月更迭不休，一晃是一天，再晃是一年，总会生怕自己存在过某地的痕迹就那么悄无声息的被抹去。
猛然遇上什么曾经，哪怕只是普通的回忆——只要能证明自己的存在，现在想来也怪得暖心。
门卫室的小窗户没关，简诚炀悄悄摸过去，将那窗户轻合，只留一个微弱缝隙，也没叨扰到大爷酣睡。
而后径直走入小区内里。
一栋矮小居民楼，顶上举着太阳能板，邻居们晒衣服的杆子整齐地收着，上面缓慢无序的低落着残留雨滴。
居民楼内最先进的东西估计还得是不知道何时换上的声控感应灯。
一层一层的灯光亮起，十几秒后不带商量的在简诚炀身后突然黯淡。
他回到了他的落脚点。
这是他奶奶的房子。
不用上交房租给简诚炀省去了一大笔开销。
这里温暖，又充满哀伤忧愁。重新回到这个房子里的时候，所有家具都蒙了一层厚灰。
简诚炀清扫，打理，找人检查电路，换新电器。等简诚炀整理到从前的房间时，心中不免泛起苦涩涟漪。
这里的家具摆放与他儿时的记忆重叠。
床边有一只天蓝色的小圆凳，他爱搬着椅子坐在奶奶身边写作业。奶奶织毛衣，他就听着毛线和木棍的沙沙声，舒服地写数学题。
夏天太热，不爱用电器的老年人家中并没有装空调。
有次简诚炀大晚上热得心火毛躁，才跑去跟奶奶说天气太热，热得睡不着。而后，他房间里就装上了一个空调。
现在，空调机身已经泛起深深的黄。
他找人检查的时候被告知空调还能用，本身就没用过多少次，清理一下叶片，用起来效果还是不错的。
但维修工人还是试探性问了一句：“不换个新的呀？”
“不换吧。”简诚炀说。
这里承载的回忆太过久远，尚且些许模糊，但他住下时依旧感受到了心中腾起的柔丝。
唯一可惜的是，奶奶已经不在了。
简诚炀洗漱完毕，缩在被褥里，被子里全是他澡后余下的肥皂香味，简单又清新。
给手机充上电后，他惊喜地发现周浔之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还给他发了条信息。
周浔之：【遗物整理需要提前预约，费用根据房间大小和清理程度最后判定，以下是一切项目的标准费用……】
然后稀里糊涂给简诚炀发了一长串明码标价的东西。
好吧，这信息还不如不发。
简诚炀：【我是简诚炀】
周浔之：【哦，你要整理哪里，订金根据地方大小来交】
简诚炀：“……”
可能这是周浔之拿来工作用的微信吧。
简诚炀：【这是你的工作微信，还是你的私人微信？】
周浔之：【可用信息5/1，再发这种毫无意义的信息我会拉黑你】
看来是工作微信。
简诚炀：【可不可以把你自己用的微信发给我呀^ ^】
周浔之：【我只有这一个微信，可用信息5/2】
好吧。
可能周浔之不太想理他。
简诚炀：【好吧，晚安】
周浔之：【可用信息5/3】
简诚炀不敢再发了，再哔哔两句话周浔之得给他拉黑不可。
他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躺着看了一会书，而后困意无礼涌入，他不可抑制地陷入了梦中。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一场多年前的回忆。
他没有将这段回忆尘封，总时不时想起，所以每一处细节简诚炀都记得清楚。
那是高二下学期时，一个艳阳明媚的晚夏早秋。
是午休时间，他饶过了午休视察的老师，整个学校寂静一片。
简诚炀如行尸走肉一般站在学校顶层的天台边上，风越吹越大，没有人发现他站在这里。
天是那么蓝，白云不染杂色，这里的空气比宿舍里清新一万倍。
脚下是一堆灌木丛，他在思索自己跳下去时到底是被灌木贯穿，还是整个人摔碎在灌木边上的泥土地。
风吹过他干净的校服，上面有被烟头烫出的旧洞。
他正想往下跳，身后就传来一阵激烈的推门声，简诚炀没回头。
“我靠。”身后那人一个健步冲了上去，把简诚炀从天台边上拽了回来，骂道：“简诚炀？你想干嘛？”
他被身后那个人拽得一时间没控制好重心，压着那个人齐齐摊在天台的地面。
“起开！”那人说。
简诚炀的眼睛回过一点神，复亮，他看清自己压在了谁的身上——周浔之的身上。
周浔之经常逃课，简诚炀虽然认识她，但对她的印象着实不是很深。
他木楞默然地从周浔之身上爬起来，然后不知所措地呆坐在原地。
周浔之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说话啊，你到底要干嘛？”
没打太重，但足以让他彻底回神。
“跳楼。”简诚炀如实回答。
“要死啊？”周浔之皱眉：“你跳什么楼啊，你又没做什么见不得祖宗的错事，凭什么让自己那么早去见祖宗？”
简诚炀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嗯”了一声。
“真没脑子。”周浔之白了他一眼，从兜里掏出一包柳橙味的硬糖，拽出两大颗全然塞进了简诚炀的嘴里：“你现在吃了我的糖，最好以后也听我的话。”
硬糖被舌头抵去口腔的别处，与牙齿碰撞。简诚炀顿字：“为什么。”
“吃人嘴短的道理懂不懂？”周浔之从地上起来，也把简诚炀拉起来：“你要知道，这个天台现在是我的地盘，你从这儿跳楼，我以后怎么安心在这儿摸鱼？”
“对不起。”简诚炀的腮帮子被硬糖充起，他低头，无比虔诚的模样：“那我换个地方。”
周浔之奇异地打量他一眼：“你现在欠我两颗糖，我命你立马还我一颗，用‘不自杀’来还我吧。”
……
恍然眼前透出一片白光，像是太阳撕裂夜幕。
手机嗡嗡作响。
“喂？”简诚炀还没缓开眼，他睡意朦胧，眼睛干涩：“哪位？”
“你不会看电话号码呀？”女人尖叫：“我不是昨天刚给你打过电话吗？”
简诚炀用大拇指熨了熨紧锁的眉头，吃力地睁开眼睛，瞄了眼电话：“哦……您好，有什么事吗？”
来电者是陈进然的母亲。
她问道：“陈进然下次什么时候去你那边？”
“跟昨天一样，他预定的这两天都是下午三点……”简诚炀打了个哈欠。
“才睡醒啊你？”
“嗯……”
“我可不管你睡没睡醒，你要履行你的指责治好我们家儿子。”女人的口气理直气壮：“我可查过了，他那个小相好出身卑微死了，就算是我儿子闲得没事搞了同性恋也不能搞这种人，太脏了……更何况他现在还死了，你一定要让我家儿子变成正常人，听见没？”
“嗯，我会尽力的。”
“我会盯着你的，你可不准乱说话。”
简诚炀：“……”
一通电话打下来，简诚炀顺带着瞄了眼时间，早上六点半。
他心上涌出一股莫名的无言之情。
如果没记错，自己的电话在网上明确标注了早上九点才开放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