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小姐已经入睡了,你动作...小心些别被人...”。
仲孙菀刚寻回意识,便听到这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声音有几分熟悉,是曾经的婢女宁瑶。
她浓睫轻颤,挣扎着掀开了些,往外边扫去,离床位几步远的地方立着两道人影。
刚醒不久,视线朦胧不清,只依稀辨出是一高一矮的两人在小声交谈。
仲孙菀转动眼珠子环顾四周,白灰相间的墙壁十分古朴,中央立着红木桌,墙边摆着小茶几和两把藤制扶手椅,芙蓉纹路窗半开,露出外面的花光柳影,还有阵阵若有似无的梧桐清香。
门外不时扬起店小二清脆的招呼声,入目入耳的皆是记忆中那家悦来客栈的样子。
她忍不住看了眼自己搭在被褥上的双手,细嫩如初,像是新生的嫩芽一般。
吐息间,沁入心脾的皆是清润之意,似雨后春笋围绕。
阖眼沉思良久,满心仍是不可置信,眼前这一切如梦似幻的不真切,怕恍然梦醒,又回到昏暗潮湿的那处,苟延残喘。
房门吱呀一声被合上,脚步声渐近。
“小姐,小姐”是宁瑶站在床边试探的声音,几句过后,她自认稳妥便走开了。
在人离后,仲孙菀撑开双目,视线落在她的背影上,眸底冷然,再不似从前。
宁瑶和自己一同长大,关系亲如姐妹,自己从未将她视为下人,吃穿用度也未受一丝苛待。着实想不通她为何叛变。
母亲心善,见两人情如姐妹,甚至还曾考虑认她做义女,脱离奴籍,哪晓得,到头来第一个被收买来陷害自家的却是她。
上一世在这悦来客栈,她暗中下药,致使仲孙菀染上重疾,拖着病殃的身子,被困在那破败的庭院里与世隔绝五年,直到不甘心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真的回来了,回到这家客栈,阴谋初显之地。
父亲刚过世,对方就按捺不住利爪伸向自己,从一开始收买她身边的人下药,到后面设计将家族的势力一一拔除,甚至于连早已不问世事的母亲都没放过,家中的先生仆从婢女全都不幸殒命。
这还是她用手中唯一值钱的首饰,折腾了好一番才和守卫换来的消息。
截脉山顶上,火光烛天,三天三夜,整个仲孙府邸被侵蚀殆尽,一个活口都没余下。
闻此消息,她气血攻心,下一瞬就没了意识,醒后病情急剧恶化,□□日衰,最终于无人知晓之地含恨而终。
她一死,仲孙家族几乎全族覆灭,机关术也失传。
仲孙菀望着帐顶,心神激荡连连,顷刻间,眼角被染红大半,却忍住了没落下泪来,一眼瞧去,颇为一副惹人怜的倔强姿态。
都怨她识人不清,对身边婢女未持一丝戒心,才会让歹人有了可乘之机,这一回绝不能让他们如愿。
一刻钟过后,宁瑶才又进了房,手里端着瓷碗,面上挂着无害的笑。
宁瑶生了张圆脸,笑起来一副讨喜的伶俐模样,见过的人都说是她是有福之相,这也是仲孙菀亲近她的缘由。
看见床上的仲孙菀,宁瑶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碗,一脸担忧扶她起身。
“小姐终于醒了?可愁死我了,你这身子骨弱,本来就不该这么着急赶路的。”
仲孙菀咳嗽两声,任她扶自己起身,背靠枕席。
“箱子里的东西可还在?”
宁瑶自是知晓仲孙菀所说的是何物,只见她表情一僵过后,转瞬就恢复过来,且笑着回应道“东西当然还在,没丢呢。”
“没丢就好”仲孙菀唇角抿直,看着面前这作戏的婢女,心头越发冷静下来“把它拿来。”
“小姐,东西没丢,我看过了的,你......”
“叫你拿过来,没听见吗?”
“.....好的小姐。”
宁瑶听小姐声音不似往常温和,倒也没多想,只当她是连日奔波,心情不畅,所以要拿出父亲的遗物来睹物思人一番。
待取来布包,仲孙菀已经下了床塌,端坐于扶手椅上,她素手端过桌边茶盏,轻呷一口,唇边红润渐现,素白面容终于有了点气色点缀。
“你先出去候着,有事我再唤你。”
宁瑶有些奇怪小姐怎么这会儿不让她在身边服侍了,欲张口问,却见小姐神色淡淡,姿态闲适地喝着茶,眼神也压根没往这边瞧。
于是她便作罢,横竖计划万无一失,目前来看,小姐也未有丝毫察觉,只是...那药。
宁瑶将那药碗端近了些,状似无意提醒道“小姐,这药是好不容易才熬出来的,可别忘了喝啊。”
语毕,她便放心地出去了。
布包是以蓝印花布面料制成,边角多绣有云头,仲孙菀打开布包,取出内里放置的雷光族秘籍-奇遁经要,上面记载着祖上留下的各种机关要术,和多处要塞地势的详细勘查见闻。
父亲仲孙景是雷光族族长,也是嵊国负有盛名的偃师,曾助力威武侯大破敌军阵营,挽救战乱中的老百姓于一时。
自小她就被父亲教授家族机关术,入学堂后这也变成了必要掌握的一门。
待到学成之后,父亲才拿出此书来给她专研,只因此术光入门就极难。
“宛儿,法自术起,机由心生,机关一术虽可隐秘,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多思,更要多行,这样才能更好的传承下去,生生不息,此书是族中人的心血,你自小便聪慧,爹相信你定能将它发扬光大,做更多利于百姓之事。”
这是父亲慎而重之地将书交予自己时说的一番话。
上一世她严藏此书,以防被心术不正之人夺去,奈何周围眼线众多,她在牢记整本书后,只能逼不得已亲手将其毁掉。
仲孙菀翻至尾页,上面是历任族长的游历感悟,最底下是父亲的。
宽袖中探出一截葱白手指,一寸寸抚着父亲的字迹,她眸中雾气蒙蒙,这本书是父亲临终前留给自己的,上一世拼死拼活才没让它落入歹人之手。
这一次重来,她定要护住此书,继承父亲的遗志,让其能够真正的留存于世,为百姓造福祉。
-------------------------------------
玲珑弯月挂在梢头,繁星点点,所有物象,都被浓重的夜色抹平。
怅思许久,仲孙菀回过神来,听着外边脚步声渐近,便起身打开门来。
“小二,给我这打点水来。”
“好嘞客官,马上就来。”
店小二人长得精瘦,像个猴似地窜来窜去招呼着上下楼的客人,声音洪亮,办事也十分利索。
没一会儿,门被敲响,水也随之送了上来。
仲孙菀沾湿巾子,擦拭指尖,叫住正要离开的店小二,从衣袖里摸出几块碎银子递过去。
“哎哟,客官您这是?”小二微弯着腰,疑惑出声。
仲孙菀细细打量小二的神色,上一世住在这家客栈时,她无意中得知小二家中老母病重,孩子也发热不止,抓了好几帖药都不见好转。
每日几贴药,犹如无底洞,家中钱财几乎全都填在了这,如若有妻子在,多少还能分担些,但无奈人早于三年前就已经撒手人寰。
仲孙菀将银子塞到他手上,回身行至桌边坐下,将药碗推远。
“可否托你帮忙办件事儿?算是一场交易,若成,这银子你便可以收下。”
窗外飘下千万条银丝,坠入芳草地,不知何处的低语声,似碎在拂过的凉风中。
屋内,店小二恰垂首听完,他摸过后脑勺一笑,带些傻气“客官,您这事儿不难办,值不了这么多的银子啊。”
仲孙菀见他瞳孔黑白分明,笑容也真切,不似作伪,估摸着是个可靠的,便放下萦在心头的几分顾虑。
“这事你办起来不难,于我而言却实非易事”仲孙菀端起杯子,含了口热茶吞下去“我知你家中急需用钱,这些银子不正好可解你燃眉之急吗?更何况这也不是白给的。”
小二怔在原地,表情犹豫不决。
家里确实急用钱,一老一小的病耽误不得,本来今日是打算告假在家中照顾,但客栈老板并未应允,还威胁说真要告假,就让他直接卷铺盖走人。
所以两人在后厨那地儿争吵了一番,末了,还是他自个儿无奈妥协,告假不成,只得委托左右邻居帮着照顾一二。
椅子上坐着的姑娘年纪虽不大,有些病态模样,但颜如桃李,眉眼弯弯,言止端庄娴雅,颇为气定神闲,一眼便知是大家族出来的小姐,这点钱财在她眼里或许犹如腹背之毛,不值一提。
况且在外行走,难免有所不便,举手之劳而已。
思忖过后,小二收起笑,正了正神色。
“实不相瞒,家中情况确实窘迫,小姐心善,您放心,交代我的差事一定办好,也不会让其他人瞧出端倪,只是这钱却是多了,这样吧,若是小姐以后有需要,在下可出一份绵薄之力。”
言罢,他俯首作揖,聊表谢意。
交易既成,仲孙菀微微颔首,待人走后,将早已凉透的汤药倒进窗边的盆栽土里。
她身子弱,加上舟车劳顿,只需好生歇息便足矣,这碗加了料的药于她而言,无疑是个催命的。
上一世困在那处,被日日灌药,致使她一闻见药味就直犯恶心,恨不得捏过鼻子离得远远的。
宁瑶从外面回来,一进门,视线迅速掠过桌边的空药碗,接着将绿油伞搭在木架边,伞尖往下滴着水,砖面上很快出现斑驳的湿漉痕迹。
仲孙菀坐在妆奁边,正用木梳顺着头发“雨这么大,怎么还往外头跑,是有何事非得今日去办不可吗?”
宁瑶拍了下肩,抖落些雨水,只当小姐是随口一问,便回道“小姐体弱,我去药铺多抓了几贴药过来。”
若非重生,以仲孙菀的性子定会被她糊弄过去,最后多半落得个和上辈子一样的结局。
窗外月影遍地,花树婆娑,仲孙菀瞧着随风雨摇曳的修竹,微敛眉“为何药没拿回来?”
宁瑶顿了顿,面不改色心不跳“药,药拿到后厨去了。”
她知晓以小姐的性子,定不会多过问这等小事,所以只随意捏了个谎,横竖今夜事发过后,也没人会顾得上这个。
但仲孙菀这儿早就心如明镜,她放下梳子,一抬首,便见站在桌边的宁瑶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连丁点心虚的模样都没,估摸着她早就怀有异心,只是不知从何开始的。
伺候小姐洗漱完,宁瑶很快就将空药碗收拾出去了。
夜深后,四处一片静谧,屋门内外都黑漆漆的,角落放置的红皮箱吱呀一声,不知被谁打开。
一道黑影立在边上,似是在箱子里搜寻着什么。
“这么半天翻到了什么吗?宁瑶。”
蓦然听到身后传来冷若冰霜的声音,黑影身躯一震,僵直着往后望去。
“小姐,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