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若说凉州以奇山异石闻名遐迩,那苏州则以水榭楼台引得八方宾客。可惜,这山山水水除了吸引人,还频出魔怪。
这几日“水魔”一词传遍了苏州大街小巷,言之,岸畔嬉戏之客常被水中妖物伏击而消失不见。目击者云,此魔在不足十亩的池塘内便能掀起数丈高浪,一对漆黑如墨的爪从浪中出现,速如闪电将其拉入水底。待众人反应时,水面已恢复如初,而嬉戏之人已消失无踪。
虽因魔物之故,近水游乐之人已寥寥无几,但总有一些年轻气盛、不畏危险的后辈,想要尝试些刺激。这日,林太守之女与友同往河畔欢游。她特地选择了黄道吉日,坚信此行不会有什么意外。
林太守发现女儿不见之后是又气又急,他曾再三告诫,在魔物未被消除前不得出门,却还是被淘气的女儿偷溜出去,气恼之下,责打了放小姐出去的家仆几十大板,焦急之中,又再次询问之前向各大仙门请求的援助是否已经赶来。
常言道,修者驾剑而飞日行千里,这算算时日,也该到了吧。
然而他已顾不上这些,便遣了家仆去几处嬉水胜地寻人。
这林家小姐在柳河水畔玩得正欢,丝毫没察觉到身后的危险。只见浑浊巨浪腾空而起,卷起的阴影竟盖过了烈日,周围刺耳的尖叫声一片,惊得林家小姐颤悠悠回过头,却已被吓得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而此时一双光溜溜的黑手倏然从水中探出,直直地冲女子抓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清脆的笛音刺破凝结的气息,伴随之的是鹅黄色的灵鹊似利剑一般径直飞向那魔怪之手,魔怪遂放弃了攻击人类女子,转而将恶爪扑向灵鹊,众人这才看清这恐怖魔手——一双伸缩自如的手臂如抹了胶一般黢黑而锃亮,手指尖长着令人寒毛直立的血红钩爪。难以想象被这爪子抓到会是何等下场,可这灵鹊却游刃有余地躲着恶爪的突袭。再仔细一观察,原来这灵鹊是随着悠长婉转的笛音上下跃动,与其说是在躲避袭击,不如说是拍着翅膀跳着舞蹈,惬然而曼妙。
笛音的来源是一位一身青衣的女子,她头上扎着显眼的红绳,眼角有一丝斑纹状的青色胎记。她脚尖点水,轻盈地立于这柳河之上。她冷冷地盯着魔怪,白皙的指尖不紧不慢地在玉笛上游走。忽然笛声一转,原本如溪水缓缓流淌的音调忽急转直下,如利刃出鞘,又犹如暗器精准突透,而舞动的灵鹊也开始随着音律回头猛攻。这鸟儿的尖喙和指爪皆被施加了破魔的法术,在那魔手上轻轻一划的伤口也立马焚烧生烟。那魔手吃痛,迅速潜入水中逃匿,原本在袭击中此起彼伏的波涛也瞬间归于平静。
逃走了?
青衣女子不敢懈怠,笛音虽止,双手却仍保持着吹奏姿态,眼眸则地紧紧盯着水面。半晌,确认已无魔怪气息,才卸了口气,手也松软下来,欲将玉笛收入行囊之内。
然而就在这一刻,原本回归死寂的水面再度沸腾而起,巨大魔物赫然现于青衣女子身后。此时它已不再躲藏,除了那双狰狞的长手,整个身躯都从水中钻了出来,大大小小的眼睛布满它粗壮的躯干,那肆意张开的瞳孔里闪烁着阴暗骇人的光芒。
糟糕——
内心暗忖着不妙,青衣女子还来不及躲避,便被瞬间扫过来的长手扼住了咽喉,她试图挣扎,却使不上丝毫力气。一旁的灵鹊急着救主,却无音律引导、只能莽撞地冲怪物啄去,却被巨怪的另一只长手捉住,瞬间捏成肉泥碎片!
来不及为灵宠哀悼,青衣女子更担忧自己的性命——
我要命绝此处吗?
等等,似乎还有什么未竟的大事……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更奇怪的是,哪怕是性命攸关的此刻,她竟也无一丝害怕。
她的面部因缺氧而发紫,她的双目却泛起一丝蓝光,只是一丁点儿,片刻即消逝不见。
但眼前的巨怪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蓝光,错愕间,它松开了锁住女子脖颈的魔爪,青衣女子乘机向后跃出数步躲避,仍身姿绰约,轻盈仙步点水而立,未有半分慌张。
此时一柄寒星长剑直直刺入怪物身躯,白衣青年剑客踏风而来,日光折射在剑刃上,银芒随手舞出。那怪物要害受伤,已见虚弱,垂危之际却愈加狂暴,挥舞如鞭之爪,转而向青年袭去。然其身后又是一阵笛音奏起,此时音调已变、吹的是一曲摧神之谣。魔物身心皆受折磨,动作变得迟缓,那白衣剑客瞅准时机,抬手便是数道剑气飞出,直击怪物咽喉。
伴随着怪异的哀嚎,魔物如山峦倾倒,拍打之间溅起千层水花,河中波涛汹涌,直至将袭卷整个河面。一时间,天地仿佛都被这海啸般的浪势所吞没。而魔物的残躯也在骄阳下开始褪色、碎裂,直至整个躯体都化作一朵巨大的尘云,彻底在柳河之上消散泯灭...
在怪物覆灭之时,青衣女子隐约听到一阵婴儿啼哭之声,似从那即将消逝的庞然大物残骸深处飘出。她微怔半晌,自疑耳畔幻听,却见一旁的白衣少年亦露出犹豫之色。她轻蹙秀眉,心头困惑重重。
而此时林太守正巧赶来,他抱住获救的小女痛哭流涕,末了才想起当请教恩人姓名。
白衣剑客抱拳行礼:“在下岳州凌家凌司辰,得太守诛魔令而来。”
这诛魔令乃是玉清门千年前所发,遍赐各州各郡大小乡县,以应魔患求援之需。俗云:“一州见魔,五门共赴。”
“东海沐家,沐秋茗。我也是因诛魔令奉家父之命前来。”青衣女子整理了一下行装,也行礼道。
这一声“沐秋茗”,倒是激起了那白衣少年脑海中零零星星的回忆。只是,这幼年仙塾修学发生的事已经过去了太久,凌司辰早已记不太清了。
林太守向二人回礼毕,便回头安置女儿去了。林家女儿神情恍惚似魂魄已被吓出窍,只能在父亲和家仆的搀扶下才能勉强挪动脚步。
沐秋茗此时才打量起眼前的白衣青年,同记忆中一样,高高扎起一束马尾,潇洒地扬在头顶。而和童年那圆脸小子不同,如今看着是眉如清风,齿如寒冰,身如青竹,衣袂飘扬,一柄银色寒星长剑背在身后,朱漆雕刻的诛魔令牌则与一枚吊着红色流苏的火琉璃玉佩一同被他得意地系在腰前。
她礼貌行礼道:“方才多谢凌公子出手相救。”
“哪里,我只不过是给了它最后一击。”凌司辰莞尔而笑,“沐姑娘,我们——十二年没见了吧。”
“秋茗曾死而复生,童年之事,已悉数忘记。”这话前半句为真,后半句却并非实话,只是,已然十二年未见,她这些年也经历了太多风雨变故,那段病痛缠身的过往她早已不愿再提。
凌司辰笑笑,明白她此话含义。便道:“早就听闻沐家纵音术天下无双,横笛操鸟、竖萧控兽,今日得以耳濡目染,如听仙乐。”
“也就是说,你之前一直袖手旁观——”沐秋茗蹙眉,但转而收起神情,“罢了,我学艺不精,让你见笑了。”
“沐姑娘说笑了,若不是你最后那一手摄魂术定住那魔物,我们也不能如此轻易将其斩杀。”他当时眼见沐秋茗中了怪物伏击便欲上前相助,但为何迟了半分——却是因那时他竟在冰冷的气息中嗅到了这怪物的怯意——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察觉错了,回过神来怪物已经放开了捉到了猎物,更怪的是,他一剑刺过去这怪物竟纹丝不动……凭这怪物之后表现出来的身手,当时躲过他的剑并非难事。素闻沐家善奇门异术,这莫不是什么诡异高强的摄魂之术?
沐秋茗正欲辩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最后这魔物收手是何缘由。
凌司辰见她不答,便喃喃道:“这魔物如此难缠,怎么也得是个上等魔,想不到此地竟吸引了这等凶怪……”
“苏州水乡隽秀罔极、人杰地灵,这水魔专吸妙龄之人的精气,盘踞于此不足为奇……”沐秋茗话说到一半,只感觉脖间似火烧般灼痛,原来之前那水魔袭击的痕迹,已渗入了邪气,撕裂着皮下筋脉。
凌司辰欲上前帮忙,伸手将触及女子白肤,又甚觉不妥,便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青玉瓷瓶,递给对方。
“此乃金竹莲露膏,取些许涂于创伤处,可抑制阴秽邪气。”
沐秋茗接过瓷瓶,见其瓶身玲珑小巧却泛着浅浅幽光,便知是青竹湖湘的稀世灵药。
她道了谢,便按指示照做了,痛感顿时消失,只觉神清气爽。
而此时,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手中动作。凌司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方才已然平静的水面泛出点点微光,起初还有鸟雀之形,继而化作漫天星尘,风一吹便都飘散了。
这林太守安顿了女儿之后便转头邀请二位仙客一同前往府上小聚,他叫人备了些餐食酒水以示答谢,沐秋茗只称自己尚有别的事务需处理,便就此别过。而凌司辰则因多日御剑飞行滴水未进,一摸肚子都已饥肠辘辘,于是便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