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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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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的我有时候会怀疑,母亲在走入长安城的那一刻,就丢失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否则她怎能在沉闷的椒房殿中熬过那样漫长的岁月?

我许久不曾见她笑过,也甚少见她动怒。她以贫寒的出身登临后位,在做了皇后之后,她的表现比任何一个贵妇人都要端庄,每一个表情、每一次举手投足、乃至于走路的每一步都是符合规矩的。

我越发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而那时唯一能让我窥见母亲旧时影子的人,是阿武。

夏日午后的椒房殿阴沉闷热,我跪坐在母亲身边为她诵读《庄子》的篇章。母亲合着眼睛,我总怀疑她是睡了,可每当我打算偷懒的时候,她便会扭头“望”向我。

朗诵的是《逍遥游》,我却觉得自己半点不得自由。那时只恨不得来个人救我于枯燥之中。

就在此时,一声啼哭响起。母亲猛地睁开无神的眼睛,急切站起。

“怎么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我年幼的弟弟阿武在爬上殿阶的过程中跌倒了而已。

但阿武哭声响起的时候,母亲如死水般的面容这才有了一丝波动,她绕开凭几朝殿外走去,宫人急忙上前去产搀扶她。

我撇嘴,也跟在了她的身后。阿武是母亲在入主中宫之后生下的孩子,母亲极为偏爱他,若她的眼睛仍能视物,我想那双眼中恐怕也只会有阿武一人。

至于她为什么爱阿武,许多人猜测是因为阿武是她的幼子。做母亲的疼爱小儿子,这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舅父就曾这样和我说过。

而我却觉得,母亲待格外不同,有更为隐晦的原因——阿武降世的时候恰好是代王后最小的嫡子的逝世不久后,虽然母亲在来到长安之后就一直没有再提起过代王后及她的四个儿子,可我总觉得,母亲并没有忘记他们。阿武出生的时间那样凑巧,兴许会让母亲想起我那几位可怜的嫡出兄弟。

走出殿门之后我一眼见到的是阿启,原来他就跟在阿武的身后。眼见着同母的弟弟跌倒,他却没有一点要去扶的意思,怀抱着胳膊眼神嘲弄。

幸好母亲看不见他。我一边冲他使了个眼色,一边快步上前搀扶哭闹不止阿武搀起,领到了母亲身边。

阿启不喜欢阿武,这一点我很早的时候就觉察到了。说实话我也不是很爱这个弟弟,他和我有着相似的血脉,可我无法像对待阿启那样对他。也许是因为我与阿武的年龄差的有些大,未曾有过共同童年的姊弟,终究没办法亲密无间。

但阿武毕竟是我的弟弟——那时我是这样想的,也认为阿启怀抱着的是和我同样的想法。他厌恶阿武或许只是因为这个总爱哭的孩子分走了母亲大部分的精力,等到阿武稍稍长大一些,他们兄弟二人的感情总会好起来。

我常劝阿启对阿武好些,既然母亲喜爱阿武,想要哄母亲高兴的最好方法就是对阿武好。阿启勉强听进了我的话,在阿武面前会尽量收敛他的厌恶,可在阿武看不见的时候——比如说现在,他慢条斯理的走在阿武的身后,有好几次作势要去踹这孩子。宫娥们看见了也只低下头装没看到,我瞪他,他扬起眉朝我笑。

“阿姊,你也不喜欢他。”私下里我想要训斥他的时候,他抢先一步说出了这句话。

我这人在很多时候都不算诚实,可到了阿启面前,我不想撒谎,于是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阿启的眼睛弯了起来,透着几分得意。

而我唯有叹息,在心里反思同样都是我弟弟,为何我不能一视同仁。

我记得母亲生阿武那日我就守在殿门外,听她的哀号由克制逐渐转为撕心裂肺。血水一盆盆的被端出,那气味只叫人作呕,后来那股湿热的腥气纠缠了我许久,直到多年后我自己有娠之时都会时常想起,而每每想起,便会惶恐不安,继而怨恨起自己腹中的胎儿。

我生平第一次了解到生育的可怕,便是通过阿武的降生。在那之后很久,我都对怀孕分娩之事抱有恐惧。尽管人人都告诉我,繁衍子息乃是妇人之天职,我依然任性的拒绝与陈午同房。以至于后来阿启的长子、次子都接连出世,堂邑邸依然不闻婴孩啼哭。而我这一生,享尽风月,有过丈夫、有过娈宠,膝下却也只两子一女。

阿启厌恶阿武的理由则与我不同,他不喜欢阿武仅仅只是因为阿武是他的弟弟。他排斥这个与他流着相同血脉的孩子,随着阿武的日渐长大,阿启眼中的忌惮也就愈发浓烈,只是他很聪明,将那份对阿武的憎恶掩藏得很好,除我之外,人人都夸皇后的两个儿子棠棣和睦。

“你这样不好。”我对阿启说:“阿武是你的手足而非仇雠,你就算不喜爱他,也至少要放下对他的憎恶。否则若是阿母知道了,她会伤心。”

“皇家哪有兄弟之情?”阿启淡淡说道。

“谁说没有?”我下意识反驳:“古有太伯、季历,今有……有你我的父亲和淮南王叔。”

阿启笑了出来。

我因他肆无忌惮的笑而恼怒,他叹息着摇头:“阿姊,你还记得济北王么?”

济北王刘兴居。齐王肥之子。算是我的堂兄。在我父亲登基的第四年,他被处死,罪名是意图谋反。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想要造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吕后薨逝之初,齐王一脉原本是有机会做皇帝的。

“这不算什么。”我咬着牙对阿启说道:“他只是你我的堂兄、高皇帝的第三代血脉。一株大树会有无数枝丫,枝与枝之间并不紧邻。父亲甚至都没有见过济北王几次……”故而,杀他之时也无需顾念亲情。

济北王之死,就像是窗外掉落的一片枯叶、庭院凋零的一朵鲜花,纵然惹人唏嘘,但却无关紧要。

而淮南王叔是不一样的。我曾经无数次听王叔和我说起他童年和我父的趣事,在他口中,我父亲是最疼爱弟弟的好兄长。

……

……

然而,在我父亲登基后的第六年,淮南王叔死了。

有人上书父亲,说王叔有谋反之意——这我是不信的,王叔为人磊落,又一向敬爱父亲,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可父亲居然信了,下令将王叔押送入蜀。不久后王叔的死讯传来,他在前往蜀地的囚车内,绝食而亡。

他的死亡是如此突然,我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淮南王刘长,我对他的最后印象停留在了灞桥柳下,青年扬鞭策马,在纵声大笑之中没入烟尘。

噩耗传来长安时,我为王叔恸哭不已。

然而哭着哭着,心里却有个猜测冷不丁的冒出——父亲是真的不知道王叔冤枉么?

我打了个寒噤,不自觉的收敛了哭声。

后来阿启来寻我,见我难过便同我说起了王叔的身后事。

“原本王叔是要除国的,陛下顾念亲情,故而准许现年还只是个垂髫小儿的安袭爵。”

“理应如此。”我小声且冷淡的回答。

阿启又说:“王叔的其余几个儿子,勃、赐也都分别被封王。”

我那时心里憋闷,故意回答:“可怜那三兄弟,年纪尚小便失了父亲,此后各自就国,只怕兄弟感情不出七八年就要淡薄如烟。”

阿启道:“这样最好。”

我瞥了他一眼,他错开了与我对视的视线。

“你以后,也会杀死你的兄弟么?”我问。

他过了很久之后才答:“这不是你该担心的。”

“你早晚有天会杀了阿武。”我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阿启并没有反驳,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我的身上,宁静、幽深。

若干年后,阿武真的壮年早逝。

而阿启的心思比我想的还要可怕,他视作敌人的不仅是自己的兄弟,更是汉家自高祖时便陆续分封至九州四海的诸侯王。

削藩,这件事成了阿启一生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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