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因昌平之死,我消沉了有一段时间。为了排解心中戚然,便靠歌舞宴饮来打发时光。
然而忽有一日,我的家令找到我,与我说了一通不知所云的废话,大致意思是劝我勿要再沉湎于声色之中。
我觉得好笑,问我的家令:“你莫非是想效仿古时的贤臣?可惜我连诸侯王都不是,纵然纳了你的谏言也无甚用处。”
家令苦着脸,“长公主错了——”
“我错在哪?”我既好奇又有些恼。
家令的神色越发难看,小声说:“长公主近来可曾留意您的夫婿……”
“陈午?他怎么了?”我想了想,最近似乎是有断时日没有见到他:“他对我若有不满,你让他自己来说与我。我乃长公主,难道要我哄着他不成?”
家令的话语含糊了起来。嘴里翻来覆去说的无非就是:陈午乃是男子,女人在面对自己丈夫时总得学会服软,妇人懂得柔顺之道方能夫妻和睦。
我不耐烦了:“你究竟要说什么?”
他仓皇下拜,这才告诉我,他疑心陈午蓄养了外室。
这种事情传到我的耳中,我倍感震惊。陈午那样的人,竟然也会贪图女色?
自然,我知道男人在这方面的秉性都是一样的。我的父亲厉行节俭也还是在永巷蓄养了燕赵佳人;我的弟弟阿启虽然年轻,却也有宠爱的姬妾。
可陈午……陈午他冷得就像是高山之巅的白雪,若有女子扑在他怀里,我疑心他都要一把将对方推开,唯恐对方的胭脂污了身上衣袍。这样的人,竟也会养外室么?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家令朝我赌咒发誓,说我离开长安的这段时间,陈午夜夜留宿在外。
愤怒之情这时才席卷上我的心头。
陈午豢养外室的事让我感到肮脏。
男子三心二意原本不是多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长安公卿,我就没见过谁府邸之中只有正妻一人,陈午若是想寻美貌娇娘,我按理来说也不该大惊小怪。
只是……
他凭什么?
他的食邑不如我多,身份不如我显赫,多年来能够锦衣玉食,都是仰赖于我,竟还与卑贱女子寻欢作乐,损我颜面?
我即刻命人捉拿了陈午身边的侍从,在一番审问后从他们嘴里得知了陈午所在的地方——那是长安城东南的某片荒凉的竹林。
养外室就养在这种地方?未免也太寒酸了些。我心里笑陈午胆小。
然而等我气势汹汹杀到陈午修建在那片竹林的馆舍时,我才发现事情与我想的有些不对。
哪有什么美貌妇人,只有我夫婿陈午独坐在檐下独酌的身影。
他见我来了也不惊讶,冲我举起了酒樽,“为昌平公主致哀。”
因这一句话,我满腔的怒火被冲淡了不少。陈午这人纵然惹人讨厌,可他是这长安城里,少有的还记得昌平的人。我走了过去,接过了他手中的酒樽,低头浅浅的抿了一口。
是很好的酒,入口时有淡淡的清香,回味时却又有悠远的苦涩:“这是哪里的酒?”我问。
“是自己酿的。取春末夏初的梅子,加上钟南山上的清泉,封于地底,从春至冬。”他边说着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今日才启封,没想到你就来了。不知道的话,还以为你是来蹭酒喝的。”
原本前来捉奸的我此刻有些无措。
陈午仰头看着我,看着看着,眼底忽然多了一丝笑:“罢了,不管长公主为何而来,既然到了这里,便是我的客人。能品到我的酒是您运气好,也是这酒的幸运。毕竟若是只有一人独饮,意境终究是差了些。”
我猜陈午是有些醉了,他眼角有淡淡的绯红,神色迷.离。若是平常时候,他绝不会与我这般和言细语的说话。
但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真的朝他走了过去,坐在了他身侧:“你为什么会偷偷藏在这样一个地方?”
陈午晃着手中酒:“听闻此地是留侯昔年隐居地。”
我一下子便笑了:“是,留侯张良当年不愿卷入是非,的确在随我大父平定天下之后没多久就去了留县封邑,之后追随赤松子寻仙——可你哪来的消息说他当年隐居在这样一个地方。”
“不是便不是吧。”他轻轻摇头:“我也只是想寻个远离喧嚣的地方。刘嫖——”他忽然直呼我名,眼波清澈柔和,让我不自觉的想起了我们的初遇,想起渭水潺潺的流光。
“什么?”我下意识应声。
“你觉得这个地方如何?”
我毫不犹豫的轻嗤:“荒芜萧瑟。”
“那就是不喜欢了?”他是真的醉了,听我这样说了也不恼。
又指着天上的月亮:“那它呢?你总该喜欢它吧。”
月亮?月亮有什么好喜欢的?我这样想着,却还是顺着陈午手指的方向抬头——
然后,便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陈午方才给的酒我也喝了一口,此时大约是有些醉了,竟真觉得头顶圆月澄净透亮,宛如玉璧,不,说是玉璧都俗气了,那明月更像是高山之巅的白雪,一眼望去便是那样的美好安宁。
长安也不是见不到月亮,可是被高楼雄阙所环绕的月亮,似乎真就不如此时此刻荒郊天穹下的美丽。
“好吧,这里不失为一个好地方。”我四下环顾,在月下成片的野竹之中窥得了几分古朴的雅致,纵然往日里再厌恶陈午,也只得认同了他的审美。
“你在这里隐居也好、赏景也罢,我都没意见。只是——”我语塞了许久,憋出了一句问话:“你为何不提前告知我?”
“长公主是想与我一道留在这里?”他问。
我摇头。
继而又感到几分赧然,若此刻我面前的人不是陈午而是别的什么男子,我几乎以为这句话是一份轻薄的邀约是暧昧的调.情。
过了一会,我看向陈午。他正用手撑着腮,专注的看着我——又好像没在看我。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瞳此刻是空的。
“若日后公主得闲,可随时来此地寻找我。”他说。
我烦躁的摆了摆手,“我不得闲。”用力一抿唇之后,又说:“便是得闲了,恐怕也不会来这荒郊野岭。”莫名的焦躁似浪潮,我在说完了这句话后犹嫌不足,便又对陈午道:“所谓隐居求仙,实在不是正路。想当年留侯追随高皇帝辛辛苦苦开创了汉家江山,晚年却遁匿山中不问世事,既是舍下了苍生黎庶,亦是对我高皇帝信任的辜负。你是大好男儿,不想着振兴家族报效君父,却满满脑子不切实际的东西,我刘嫖不屑与你为伍。”
“可是,公主需要休息。”陈午还是定定的注视着我,用很轻的话语这句话。
我错愕。
陈午的话在我心中激起了巨浪,那股焦躁终于达到了顶点,然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水雾。
我也不知为何忽然就平静了下来,站了许久的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双腿酸软,于是我索性在陈午身侧坐在。在这个身份是我丈夫的男人身边,我摸了摸因多日少眠而酸涩的眼睛,“我看起来很憔悴么?”
他不语,再度满斟一盏酒,静静地看着我。
那日我最终还是没有走上前去接过陈午手中的酒盏,可在无形之中,我们好像各自向对方靠近了一大步。
我为权势与富贵而患得患失,陈午则在我最为惶恐的时候告诉我,我脚下其实还有一条路。如我愿意,我可以像他一样不理俗务,以山月清风寄托此生。
“那如果我不愿意呢?”
陈午笑了,“这崇山、清涧、明月、和风永远都在,不为谁而更改,长公主什么时候想回到这里,都是可以的。”
不久之后,我命人在这一带修建了一座园林。
这座园林修了很长的时间——后来,这里被叫做长门园。
陈午是居住在陋室仍能不改其乐的人,我却不同,非广庑高轩,我是住不惯的。
为此,在长门园的修建过程中,陈午一度颇有微词,认为太过奢丽亭台楼阁毁坏了这里清幽的意境。而我振振有词的反驳,说我是长公主,便是真要隐居也不可堕了皇家的颜面。
陈午无言以对。
长门园初步建成之后,我也就谢绝了宾客,住进了里头。
让我效仿留侯一般隐居寻仙我做不到,我只是借着那段时间来平复心绪,试图以游离世外的角度,观察长安的风起云涌。昌平的死让我头一次开始真正思考我想做什么、我想要什么、如果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我应当怎样来排解我的烦忧。
而在那段时间,我意外的与陈午相处得还算不错。尽管我和他在许多事物的看法上仍是截然不同,但毕竟我们年轻,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久了,不自觉的也萌生出了淡淡的情愫——那并非夫妻之爱、亦算不上知己之谊,细细想来,那纯粹是两个人漫长的时间中习惯了彼此。
也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和他终于接纳了彼此。次年春,我和陈午有了第一个孩子,季须。
又一年,我们的次子蟜出世。
父亲自然是为此高兴的,我两个儿子出世之时,未央宫中都送来了丰厚的恩赏。而更为欢喜的是母亲,在我生子之前,她视我为轻浮顽劣的小儿,当我也做了母亲后,她总算才愿意将我视作一个可以商议正事的成年女子。
事实上不管有没有这两个孩子,我都是一样的性情。母亲的端庄沉稳,是我一生都没能学会的。
我这份心态被她看穿之后,她没少数落我。最常用来抱怨我的一句话就是我没有做母亲的样子。
这我也承认。我确实不像个母亲,至少不是个好母亲。
季须、蟜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可我对生下他们这件事并没有多深的感触。两番生产,我都是晕晕乎乎的便做了母亲。侍女将孩子抱给我,我只觉得他们丑陋。平日里他们就养在乳母身边,偶尔心情好了我会看他们几眼,乘车领着他们去未央宫逛一逛。久而久之,我身边的人笑说,季须和蟜倒像是我的臣子。
我心想这有什么不好?反正我那两个儿子的乳母颇会照看孩子,他们将季与蟜养的很好,季与蟜每回见我带着甜食去看他们,他们也高兴。何必非要我将他们牢牢拴在身边,闹得母子俱不自在。
母亲又劝我:“可你既然生了他们,身上便担着一份责任。”
“所以我从未亏待季须与蟜。可父母爱子女的方式,难道就只有一种么?你看我弟弟,他日理万机,可曾将亲子带在身侧耳提面命?然而你不能因此就说他不爱他的儿子。”
母亲无言以对。
阿启不爱他的正妻,却十分宠爱一名姓栗的佳人。早在好些年前就与之生下了长子荣,至我的次子蟜出世的时候,他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
而阿启对他那几个孩子也都是淡淡的,往日里并不亲近,只偶尔心血来潮时去看上两眼。饶是如此,他那几个孩子依旧对父亲十分崇敬,看不出半点生疏——既然阿启可以这样养儿子,我为什么不能?
偶尔有时候,我会带着季须和蟜去宣室殿见我的父亲。
年老之人在见到后辈时果然会心情愉悦,我那牙牙学语的小儿子蟜一口一个“大父”将他哄得心花怒放,也顾不得蟜只是他的“外孙”而非“孙儿”的事实。
倒是季呆呆笨笨的,明明比蟜年长了好几岁,这时却坐在我父亲的脚边也不说话,只低头看自己衣服上的绣纹。
好在我父仍是十分怜爱他,将他抱在怀中,夸他老成持重。
“蟜类汝,季类其父。”父亲如是评价:“两子性情各有优劣,你要好生教养。”
我叹了口气:“只愿这两个孩儿能顺遂平安,我不敢奢求太多。无论是季还是蟜,都是天资平平,要我说,都不类我,更像他们那无能的父亲。”
父亲命人将这两个孩子待下去让他们自行玩耍,然后问我:“阿嫖,你仍是不满我当年为你挑选的夫婿么?”
我忙朝父亲一拜,说:“婚姻之事原本就是由父母做主,别说是嫁堂邑侯,父亲便是让儿和亲匈奴,儿亦心甘情愿。只是成婚之后,总得与夫婿共同生活。夫妻之间时有磕碰,这却是不能避免的。”
父亲听了我的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么,我为你的夫婿授官如何?你将陈午叫来,我亲自问他,是要做丞相还是御史大夫?”
若真能为陈午讨到两千石的官位,说不定我真会高兴。可我又不蠢,我听得出父亲话语中的戏谑,也清楚的知道我的丈夫不是能做高官的人。
于是我笑着回应:“女儿那夫婿,浑浑噩噩,不堪大用,父亲朝中若真缺人,倒不妨将官印给女儿。”
“你啊。”父亲指着我摇头:“性情还是和幼年时一样。”
这话他是用玩笑的语气说出的,我便也不害怕,只陪着他笑。一边笑着一边思索:儿时的我,是怎样的性情来着……
忘了。
我已经不大记得在代国度过的童年,年岁尚小时在父亲怀中笑闹的记忆也模糊成了幻梦。父亲这句话使我心头微微一颤,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原来已经不再是孩子,而父亲——我下意识的朝他望,见到了他鬓角森然的白发和如伤痕一般的皱纹。
我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父亲便觉察到了我的想法,淡然一笑:“朕老了。”
“怎会?”我摇头。
他摆了摆手,示意我不必再说下去。这时宦官赵谈进来告诉我的父亲,说是贾生求见。
父亲那名儒士“贾生”,说他才华无双,可堪大用。磨砺一番,虽然是过于年轻了些,但磨砺一番之后说不定能做阿启的丞相。
我忙宽慰父亲,说他身体康健,不用等到阿启继位,这贾生在他手中便可大放异彩。
父亲苦笑,一转头向贾生问起了鬼神之事。
鬼神何其缥缈?人只有在无奈之时,才会将希望寄托在鬼神之上。
我不便打扰父亲与臣子议事,起身告退。走之前父亲叫住了我,我问他还有何事,他久久凝视着我,蓦然一叹:“阿嫖,我为你挑选的夫婿,是最适宜你的良人。”
“女儿知道。”我深深一拜。
陈午不慕功名、守得住本心。虽缺乏治世之才,可他本就也无需在富贵之中汲汲营营。百年之后能与我互相扶持的人,或许唯有他而已。
那年绛邑传来消息,周勃死了。
他的死亡让我父亲唏嘘良久。
也就是在那一年,父亲废除了肉刑。世人都说这是仁政,无不夸我父亲是明君圣主。
昔年从代地被权臣扶上皇位的的诸侯王,用数十年的时间几近完美的履行了他的职责。
但也是在这年,我再度离开了长安。
原因无他,堂邑侯,我丈夫的父亲死了。陈午需为父守孝三年,而我身为他的妻子,也只能和他一同回到堂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