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知
遍地芦苇在微风中和缓地荡漾。
老婆婆带着年幼的孙女,与乌泱泱的行人一同参加丰收祭典。
这是孩童阿玉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她天真地指着台上装扮成巫女起舞庆祝的同村大姐姐痴痴地笑着。家家户户都露出了喜悦的笑容,有的分享着自己听闻的主城大人们的逸话趣事,有的则十分投入、伴着巫女的舞蹈一起随口而唱。
“登上秋季浑圆的月亮来庆祝,越过冬季重新计数光阴。”①
小小的孩子也应和了几句。年迈的婆婆打着拍子。
四季之歌、生死流转,幼小的孩子还不能明白这样深奥的道理,只是和大家一起图个开心。
“少主殿下到了!”
一声起哄,使得人群们也统统凑了过去。
此刻,庆典的热闹氛围抵达最高点。
孩子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地模仿着旁人对少主的尊敬,惹来婆婆的会心一笑。老人和蔼地看向孙女:“少主殿下啊、正是保护着我们的人。”
苇名贤,他是这个国家的下一任统治者。
虽然那位少年面向众人露出的笑容尚且青涩腼腆,但还是引来了子民们火热的回应。
即便是孤儿寡母的家庭也不会被他放弃——每年夏天正值酷暑,也是诅咒最为活跃的时节,那时的他会四处巡行,照顾到各个被咒灵困扰的家庭。老婆婆也是受过恩惠的一份子呢。
婆婆望向少年人的是对这片土地未来保护者的尊重与敬意,同时也是看向苇名自家好儿郎的慈爱目光。
这样的话、她也能放心了……老身已经活得够久了,唯一惦念的就只有尚且幼小的孩童。如果苇名的继承人是此等仁爱的君主,那么阿玉、未来你也一定能够继续获得很好的照料的吧。
此时此刻,沉浸在欢快喜悦中的所有人无不是如此认为的。
——
然而轰隆巨响,如雷鸣一般。内府军的“雷.汞”(西洋火炮)冲破了苇名众的防线,宣告了天下大势的不可违逆。
紧随而来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火烧残垣被雷雨浇灭。
这里安静得可怕。
最后,只剩下一个幸存者的脚步声断断续续,不愿放弃希望,还在寻找着断壁残垣下是否还有人在呼吸。
还有呼吸起伏的女孩睁开眼,眼前的少年人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
“太好了……太好了……”感应着生命的气息,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这位不合格的保护者仿佛得到了某种救赎,“太好了……还有人活着。”②
少主殿下啊、正是保护着我们的人。
我啊、什么也没有救下。
这是众人的爱戴。
也是苇名贤的诅咒。
天涯孤独的路上,小小的女孩拉着少主、不、已不再是苇名国继任者的少年人。
“父亲大人。”
那人头戴凉笠,帽檐缀有织物做成的帷幔,以便掩人耳目:“玉子,怎么了、累了吗。”
“父亲大人,我们要去哪里呢?”
遥望再也无法回去的那片芦苇地,贤露出了迷茫的苦笑:“随便哪里都好……说不定会有接纳我们的地方呢。我们一起抱着这样的希望、走下去吧。”
虽说如此劝慰对方,但少年的心却是如此迷惘。
还有哪里呢?唯一安心的居所被内府军付之一炬。还有什么地方能容纳他这样的丧家之狼呢……
但这样的难堪、曾经的保护者不愿让心灵单纯的孩子(被保护者)知晓。
腰间佩戴的黑色刀剑如主人般散发着悲伤。凉风呼啸,吹荡着凉笠的帽檐,贤孤单心事的一角也被掀起。
爷爷苇名一心下葬的那日,天空是灰暗的。
他跪拜在御子圣体前,苦心冥想了一整夜。
“如果能用我的性命将一心大人换回来……”他会毫不犹豫的。
正因为清醒地认知到一直震慑内府势力不敢妄动的强者不再,苇名的少年才感到绝望。坐拥半数以上江山、旨在一统天下的内府,即便用耗的、也能把苇名国耗死。
虽然大家都说,一心大人在的话,或许能够改变现状吧。但受过精英教育的继任者深知这只是民众自我安慰的神话。如今外城拱卫的平田武家宅邸已在两年前的战役中元气大伤,主城也慢慢受到幕府经济管制的影响,这里也开始紧急缺盐了。就算爷爷复生,也无法让失去的一切回来。
究其原因,是我们的错吗?少年痛苦地低下头。是我们挡了德川一统天下的路吗?还是一开始就错了,我们不该偏安北地、妄想乱世中的桃源生活……但是御子的恩赐的确让这份妄想成为了现实,这难道不更加印证了大家的心愿没有错吗。难道真的是想要幸福的人有错吗?难度不是发动战争的人的错吗?
贤缓缓抬起头,看向如母亲般、爱着苇名生灵的御子大人——她用神圣的源水滋养着我们、哺育着我们、为我们带来美好的收成。但贪婪的内府却觊觎我们苇名的幸福,觊觎着御子大人带来的恩赐,想要将这里的一切幸福都夺走。
“御子大人,我该怎么做?”
少年垂泪啜泣。
无法带回过去的美好时光了……失去的、无法回来。
他只能尽情斩杀了,对内府军,对发誓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夺去的敌人……尽情厮杀吧!
无力回天的丧家之狼哟、嚎哭吧!
亲自用这双手、丧失一切吧!
涡云汇聚,雷光闪耀在刀刃上。
巴之雷啊、尽情挥舞吧!
漆黑的诅咒大军倾泻而出,不断放肆着,伴随手中的抵抗之雷,在战场中攻向数不清的幕府军队。震耳欲聋的雷击,与对面打出的炮响混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杀了多少敌人,也记不清失去了多少家人。
血与泪,早已分不清了。
万人敌,也无法敌国——道玄老师啊、为什么啊,我真是个笨蛋!这种事情即便明白又怎样呢?我知道啊、早就知道了啊!!但是、我还是非得做那个以卵击石的笨蛋啊!!!
即便如此,也要战斗。
直到力竭的最后一刻。
因为——
“苇名,这个国家,就是我的一切。”③
装备精良的德川第三赤备,不断渗透放出假消息进行情报战的孤影众忍者,与执掌天下之人订立盟约的咒术世家们……数不清的敌人将骁勇的苇名国少主重创。④
悦耳的铃铛声,巫女跳舞的喜庆,街边热闹的祭典,子民充满希望的笑声,一心爷爷卧于病榻的消瘦,毁灭平田府邸的大火,苇名众的顽强抵抗,家人们逝去的生命……苇名贤的世界轰然倒塌。
就这样,耗尽力气、放出全部咒灵的他,在大火中最终倒下。
就这样……放弃了吗。
好不甘心啊。
还不够强大吗。
无法强到保护家人。
黑暗中隐约传来微弱的烛光,摇曳着,犹如供奉在龙神神社里的烛台。
少年的呼吸声即将消亡,但消逝在战场中的将士们、丧失一切的子民们仿佛在呐喊……这份不甘心的怨念、这份想要幸福的心愿是错误的吗?不。想要获得幸福,怎么都不算是错误的吧。
众人的怨念与心愿于业火中凝聚,似乎想要唤起失败者的呼吸。若隐若现的星点飘落,冲天的火光中有什么降落在他的额前。翅膀的鳞粉忽闪忽闪,为死者带来了生机。
有什么……握着他的手。好温暖。
“狼啊,和我的血一起活下去吧。”⑤
火光中,绰约人影握住了他的手掌,给予他再次站起来的勇气。
是谁……
吃力地睁大双眼,却又再度陷入了黑暗。
结束回忆的少年按了按凉笠的帽檐,看向孤苦无依的孩童:如果不是那份温暖,他也不可能再度醒来,救下苇名国最后的幸存者吧。
是的。苇名贤心知自己那时已经死了。
如今的自己是从黄泉返生的嗟怨之鬼。
御子大人啊,这份怜悯是您赠予苇名的最后礼物吗。您要我做什么呢?我还活着,重新站立于人世间,一定有您需要我达成的使命吧。
看着孩童天真的表情,少年叹了一口气。
自己终归是死者,而这孩子是最后的生者。只要还有苇名人活在这世上,无论在何处都不算彻底失去了未来……御子,您也是这样想的吗。您要我活下去、好好抚养这孩子作为以后继续行走在大地上的使命吗?
数年后,在天草神学院混得风生水起的夏油贤大梦忽醒。
看着女孩玉子健康成长的模样,他方才醒悟:为什么我还活着……?原来我的使命不是这个吗!
又过了几年,身穿神父服的叛党分子夏油贤,自认为已经彻底领悟了御子赋予他的使命。
台下的少女玉子目睹了父亲大人将黑说成白的强大信服力,与聆听宣讲的信众一起高呼“神圣的玛利亚(御子大人)”。
“我们因为具有情感,有别于动物,而成为了人类。也因我们内心的负面情感,人类不再是人类,生出了丑恶原罪(咒灵)。不知真相的人啊,为你们的罪过忏悔吧。”
随后,神父高举象征圣体的面饼,端起象征圣血的酒杯:“神圣的血液印证了神与凡人的誓约,是使众人的罪责得以赦免而流的血。”
“追求圣血吧。期望得到祝福的人啊。诚心祈求的话,就终能获得受领。终能获得受领。深厚的圣血即使干涸,依旧能使我等充盈、内心平和。追求圣血吧。但是,凡人须请注意,你等如此幼稚弱小、要时刻警惕那些亵渎的诅咒对你低声私语,引诱你等堕入深渊。所以啊,凡人须请注意,你等如此幼稚弱小、若丧失了敬畏之心,将无人再为你哀叹。”⑥
众人高呼神圣的玛利亚,饮下了自身的罪责(红酒),感恩着自身的受领与得救。
玉子睁大了眼睛:不愧是父亲大人,越来越会骗人了。⑦
是的,夏油贤自然不是什么虔诚的教徒……
当初在天草神学院停驻,是因为南蛮人的异邦背景可以给他们这样身份不清白的家伙提供庇护。但是,此地南蛮传教士的广博学识和为善态度确实帮助了他们很多。因此,他们也姑且生活了下来,并融入了当地环境。
战乱已休,天下太平,幕府很自然地开始了闭锁政策以图稳定。这对嗜好争斗的浪人武士与剑客、以及传播异教的外邦人都不是什么好事。加之附近乡镇苛捐杂税,民心有怨,看似铁板一块的德川仍有可乘之机。以上是夏油贤在传教过程中考察到的现况。
要问一个苇名人为什么突然之间皈依了异教、换上了神父服?为了便利呗。
只是将老家的信仰换了一套西洋说辞,辅以咒灵操术的手段,在一通驱除邪祟、净化恶魔的“治愈”下,很快就让这里的教士和民众委以信赖。看啊,其实很简单。
曾经的苇名贤、如今的夏油贤缓缓抬起头,凝视着圣母玛利亚的画像:御子大人,很快、我就能实现使命了……等着我。
战火中返回人间的嗟怨之鬼、丧失家园的离群孤狼,要做什么其实很容易意识到的吧——真是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呐!自己是真个愚不可及的笨蛋啊,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的使命(大义)。
“苇名,这个国家,就是我的一切。”
“你为我而战,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狼啊,和我的血一起活下去吧。”
让一切美好回忆化作烟火的内府。
让大家残酷地死去的内府。
觊觎着苇名神圣的源水,不惜代价毁灭苇名也要夺走人们的幸福的内府。
国仇家恨,将他们最后的桃源,将他们最重要的信仰(御子大人)占据、玷污的内府。
无法原谅!
披着人皮的嗟怨之鬼发誓,直到御子收回恩赐、复归黄泉、结束生命的那天,他都会将自己的一切奉献,将自己的大义毫无阻挡地施行下去。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