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斩

宫本大人（御子大人），要是您早点出现就好了。要是早在岛原那时……不、若是在更早的时候……要是看到您的话，说不定父亲大人（少主大人）就可以露出笑容了。

这其实只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姬武者不忍地闭上眼。

然而，对于阿玉来说，抱着“也许早点来就能改变这一切了吧”的希望……就这样安心合上双眼。这样的自我安慰是一戳就破的泡沫。即便如此，她会守护好对方的泡沫（谎言）。

“嗯……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听到御子温柔的回答，虔信的女教徒黯然地苦笑：“真拿你没办法呢。下次、下次……一定要早点来哦。”

“啊。会的。”

是约定吧。这样想着的玉子终于倒下了——身后由另一双手接过了那把黑色不死斩。身着武将铠甲的苇名少主是从黄泉中拉回的已死之人。

谢谢你，御子大人。没有对她说出真相。

芦苇摇曳的芒草地，他那似曾相识的面容，战场熊熊燃起的业火，将他们的记忆带回到了多年前的苇名国。

其实早就出现过了。比玉子幻想的还要早……早在内府军轰入主城的那天，少女就已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牵住他冰冷的手臂，让他带着自己的血活下去。可即使她来得这样早，也无法改变他既定的宿命……

因为——苇名，这个国家，就是我的一切。

贤摆好了架势。

自己既然已经选择了道路，就只有拼尽全力、绝不回头的走下去。失去了一切的苇名少主即便再次拥有生命，也只是在苟活度日而已。

在偷来的时光里，夏油贤一直在思考：或许就像老婆婆对孙女玉子的寄望，龙胤御子对待自己的契约者……也仅仅是想要他活下去、仅仅是这样简单的祝福而已。

仅此而已。

注视着眼前的他，曾经约定要一起完成大义的咒灵操术（优），今生飘零、天涯孤独——望着那熟悉的面容，少女落下了热泪。

“和我一起回家吧。”

他抬起剑刃，指向的正是苇名国西侧山峰环绕、四季如春的人间仙境——源之宫。

读着《永旅经》，说着使命是接御子返乡，利用着德川统辖下的人们自相残杀……那些相信自己的人全都没有活下来。到最后，还要利用自己抚养长大的玉子。自己就是这样差劲的人。即便师傅道玄又有其他私心和目的也没关系，哪怕龙胤御子后来在世外找到了全新的幸福人生也没关系。

因为、那个想回家的人、一直是他（苇名贤）自己。

即便是这样、结局还是成了一场空。

“即使没有回应，大家还是每天不断地祈祷。”

他们都好努力地活着啊、令人敬佩，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这样努力的人、理应上天堂的吧。

“但是我，不会再期望进入天国。”①

目睹那些信任着自己的教众死去的面容，他无时无刻不为他们祷告，祝愿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然而，利用着他们的自己、被复仇之火燃烧殆尽的自己，是无颜与他们死后再相聚的，因此也从未期望过能进入天堂。

说不定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得救。

为什么会是他呢？！

御子的血就不应该给他的。

给玉子才对吧。没了他，玉子说不定真能过上善终的一生呢。

因为那个时候的苇名贤——明明什么也没有救下啊！

我恨。

我恨。

姬武者提起手中的红色不死斩，准备上前，却被身后的五条觉死死地拉住。

“不要去！”

她想要睁开他的手，却反被五条觉更加用力地握紧。

“拉拉，不要过去！”那家伙已经死了，他用六眼亲自确认过的，他已经死了，早就死在岛原了，对待已经死掉的家伙就不应该——

“觉（Satoru），这一次、你真的、真的进步好明显啊。”

少女绚丽的泣颜……令他的手掌感到灼烧难耐，但他还是强忍着不安、强抓着不放。

她用力地抽出手臂。

“你成长了呢。懂得体察别人的心意，变得体贴了呢……体术也很用功、还学了很多新东西，总而言之——很有进步哦！”

“干嘛说这种话啊！”五条怒吼，“不要去啦！把那个帮工小妹送到这里就已经算完成任务了吧。我的……我们的旅行（青春）还没有结束啊！”

“抱歉、因为是我好不容易才能见到的人呐。”

没有留下太多目光，少女相当洒脱地选择抽身离去。

“可是……可是、我也是啊。”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见到你的啊！我等了好久……真的、真的等了好久才遇到你。为什么啊！为什么总是这样啊！！！

五条觉埋着头，任谁也看不出正在流泪。

涡云正在汇聚。

苇名开始下雨了。

他昂起头，注视着少女的背影，任凭雨水打落在脸上——这次他真的很强，和上一次不同，这个时代没有诅咒之王两面宿傩，号称无上限神技的咒灵操术也输给了他。他真的是这个时代的最强了。

上一次的六眼（菅原了）之所以不甘心，就是因为那家伙的弱小——他只能无力地倒在地上，连一只手也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带她走掉。

可是为什么啊？我已经是这个时代的最强了吧，还要我怎么样啊？！没有人能够从自己手中带她离开……可是她却自己走掉了。

【五条觉，你无法理解吧。】

他所轻视的普通人、临别时吐露的话语，是对这个时代的最强的诅咒。

——

苹果，是因爱而自己选择死亡的人的奖励。

将苹果分享，用爱建立羁绊。因为共享命运，所以我的火焰才能为你熊熊燃烧。

初代咒灵操术曾经奉献出自己的全部、与龙神神子立下了束缚。

“由她来找出针对源头的解决之道，代替我完成梦想——而我，只要能为她贡献出小小的一份力量就足够了！这就是我的大义！”

束起的发丝散了开来，黑色的刘海沾满血迹地落下、遮挡住了额前的目光。没去管流淌的血，无法再站起的躯体，只是注视着那个迎面走来的她。

极其狼狈的死法，却能够令那个人开怀大笑。

“优！这样的世界可以令你笑出来吗？”

“嗯……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涡云正在汇聚。

雷光击打在苇名的大地上。

夏油优（Suguru），上一代的咒灵操术，是个相当令人羡慕的幸运儿。

这代的贤（Suguru）、苇名国的少主，是如此认为的。

“别再说这样的傻话了。这样自暴自弃的样子……真的很难看啊。”

龙胤御子向他走来。

想要你活下去。

明明只是这样单纯的祝愿……被我搞砸了。

不，从醒来的那一刻、光是那个节点就错了。

【这一头有几个人能够等你】

【下一个轮回翩然来归】

【至少我已经不能够】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②

“我等了好久……真的、真的等了好久才遇到你。”

苇名少主弯起嘴角，在微笑着，在悲伤着。

能够像上一代的咒灵操术（夏油优）那样幸运就好了。若是我（苇名贤）与你、也能相会在那个最为恰好的时节，说不定……也能鼓起勇气对这个世界放声大笑吧。

一起送别故国家乡的残酷终焉，一起将最后的幸存者抚养成人，一起注目、审视着将天下收入囊中的德川。

手拉着手，就算是生命的尽头……换作两个人的话、就能走下去。

到那时，决心向内府发起叛旗也好，安然归隐回归凡人那微小的幸福也好，换作两个人的话、就能走下去。

苇名贤是个软弱的家伙。是一个人无法鼓足勇气走下去的窝囊废。

御子、你高看他了。

正因为是这样差劲的自己，才梦到（选择）了……那样的景象（未来）。”

他的脸颊落下泪滴。

【叮咚。本次列车开往根之国坚州。您已到达终点站。请在列车前进方向的右门下车。谢谢。The destination of this train is……】

这次咒灵操术没有下车。

——因为，死者的灵魂无法迈出那一步。因为，还留有遗憾。

【贤（Suguru），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站在业火燃烧的废墟中，少女侧过头、温柔地看向他。

他低下头，隐藏着表情：“我……”

在苇名，滔天的喊杀声震耳欲聋。

在岛原，十字架散落在血泊。

“不甘心……”

怎么能够咽下这口气。未曾实现自己的誓约，未曾达成众人的梦想。即便到达人生的终焉，也没脸与天国中的家人们相聚。

呐，告诉我啊。我这样……什么都守护不了、什么都救不了。如今弱小、无力、不堪。

“算是合格的保护者了吗？”

被密集的箭矢与石弹接连击穿的尸首无力地摊落在地面上。这幅地狱绘卷告诉了他答案。前一秒还在苇名，下一秒化作岛原。他抬手，与远处的天国咫尺天涯。是啊、已经不会再指望得到善果。

恍惚中，他能够从刀刃的反光处看到自己的表情。

真是太难看了。不由得露出苦笑。③

“我的心愿是……”

城中将士们的血战，失去家园的家人们的哭喊，统统成为了缠绕在他身上、无法斩断的怨念。

“我要毁灭德川的世界。”

嗟怨之鬼发出诅咒。

少女捧住他的侧脸，手指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水。

苹果，是因爱而自己选择死亡的人的奖励。

将苹果分享，用爱建立羁绊。因为共享命运，所以我的火焰才能为你熊熊燃烧。

“那么、我的爱将化为天蝎之火，为你换乘命运。”④

龙胤的御子以一吻落在契约者的额前。

《泰山府君祭》，阴阳道的最终奥义，相传能够掌控生死。它其实是有两个版本的。其一，如麻仓叶王那般带着记忆转生，完成己身夙愿。其二，如安倍睛明那般以牺牲一人之命、交换另一人的性命。⑤

现在，少女展现出的法术效果正是后者。

缓缓抬起手臂，她的身影逐渐消散。

天蝎之火带走了龙胤御子的性命，而苇名贤获得了命运的果实。

同时，在战场中汲取了太多悲怨，四魂之玉因这份遗念发出浑浊不详的光芒。

雷雨中，由死去的神子为本体，以龙胤契约者的愿望、苇名百姓的怨念共同具现而出的应龙诞生了！

它盘踞涡云，不断发出哀叹的轰鸣。

龙神驱动的洪水随即冲垮了源之宫的宫殿和建筑群。四海激流冲出了山崖，乌泱泱朝内府军冲塌。暴风雨连绵不绝，势必要吞没整个世界。

我要毁灭德川的世界——祂确实在践行着贤许下的心愿。

这场灭世的大洪水持续了数月。

中途，五条家的六眼也顺理成章地找上门来，阻止他的灭世之举。而这一次，苇名的失败者、岛原的失败者一雪前耻！苇名贤（夏油贤）的巴之雷击溃了对方。这一次，他才是胜利者。而后他更是不断深入，向远方的德川本部发出了追讨。

毁灭一切的龙神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大洪水……永不止息地向外冲刷、冲刷。

贤亦是如此，一刻也不停息地战斗、战斗。

直到万物寂灭。一切的罪业（讨厌之物）皆被涤荡洗净。

这世上、唯有他一人的呼吸声。

“这样、就满足了、吗？”

嗟怨之鬼筋疲力尽，累倒在浅滩之中。

无尽的空虚支配着他。

缓缓伸出手，五指张开，想要触碰到天边正肆虐的、遥远的……御子化作的神祇。

果然……

“我还是很讨厌、这个世界。很讨厌、很讨厌。”

滚烫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

“但是、如果这个世界有你在——会变得喜欢上的。我会努力喜欢上的。”

胸口灼热的天蝎之火令他每时每刻都在心痛。

【如果你觉得这样会感到幸福的话，诅咒我也没关系哦。】

不要。

“因为、最喜欢了你。”

伴随着这句回答，那股温暖的火焰从心中升起，飘悬在空中。

它的光芒不断扩大，直到寄宿着愤懑与怨恨的浑浊杂质析去，淬炼出了纯粹的真心，最终变为原本的模样。那是一枚闪闪发亮的鳞片，温柔的、有勇气直视内心的、唤起爱的——龙的逆鳞。⑥

少年合上眼，手臂啪嗒一声地落下。

时空开始回溯。

又回到了抉择命运的此时此地。

涡云正在汇聚。

雷光击打在苇名的大地上。

身着神父服饰的夏油贤屹立在雨中，握住了名为开门的黑色不死斩。

面前站着的是自称宫本拉拉的姬武者，也同样握住了名为拜泪的红色不死斩。

嗟怨之鬼所期待的……其实一直都是、由御子亲自前来处决自己这个罪人（洗涤自己的罪业）。只有这样，才能够将怨灵从罪孽中解放并净化。

巴之雷落下。

少女抬手，一记雷电奉还！

沉默的雨声。二人都沉默着。只剩下刀锋相向的击打声。

因为、早已体会到了你的心。

红莲光斩劈开了不断袭来的霹雳雷霆。

该斩断之物，在心中，描绘出它的身影——我即为风，上悬繁星，下有大地。感受风的流动、以及包围我的万物……就是那里！

铛铛铛。

天国的钟声响起。

束缚在他心口难以了结的黑之蔷薇、被她一剑斩断。⑦

他的血溅落到的地面——一滴滴的血液、都渗着来自黄泉的腐朽气息。

然而，在被她击穿的刹那，他好似闻到了向日葵的迷人香味。仿佛看到了、星轮的茎秆朝着太阳的方向、可爱又笨拙地转动。

真是令人拜服啊，御子大人。心无旁骛正是在战场中幸存的口诀。您刀剑的残光……实在太绚丽了。我也、被您所救。

命运的终末时分，少女拥抱住对方破败的残躯，轻声说着：“满足了吗。”

“最喜欢你了。”

怀中的他像是在答非所问。

但是传达到了——

某种难以言喻的、爱屋及乌的心情。

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就注定无法与你相遇。即便是空中划过的哈雷彗星、五百年一遇的相会，为了见上这一面也不会后悔。

御子，我还是很讨厌、这个世界。很讨厌、很讨厌。但是、如果这个世界有你在——会变得喜欢上的。我会努力喜欢上的。

源之宫的渊底，一条白龙忽地蹿了出来，升腾而跃，具现而生。这次它不再暴虐地嘶吼，而是发出了解脱般的自由的鸣动。

少女和少年一起依靠在龙背上，于高天之上，共同注目着这个国家曾经拥有的一切。

二人彼此相拥，终于完成了归乡。

不仅是困在过去的苇名贤，那些在战场中逝去的生命……他们的怨恨都在雷雨降下的慈悲之水中获得了洗涤。

父亲大人——女孩大幅挥动着双手。

少主大人——背后是数不清的山河故人。

贤——剑圣一心朝他潇洒一笑，身旁站着拼死效忠的苇名众。

犹记得在少时的许多个脆弱的夜晚，神社内，他靠着沉眠的御子，注视着对方，想要从中汲取勇气。

如今，他也是一样……靠在她的身上，在她怀抱里，获得了救赎。

“登上秋季浑圆的月亮来庆祝，越过冬季重新计数光阴。”

少女为他哼唱着本地人耳熟能详的摇篮曲。

一切都会过去。正如四季流转，世间万物皆是如此。

所以啊、贤（Suguru），你也是同样的。

少女看向他。

其实他知道的、执着于过去的这十年、是无意义的。⑧

其实她知道的、到最后、他也只是想要听那句话——

“不是你的错。”龙胤御子对契约者说道。

梦中，剑圣一心拍了拍自己选中的继承者。

贤，不是你的错。

辛苦你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少年将脑袋重重地埋进她腹部，泣不成声。

雨停了。

白龙伴随着涡云散去、也一同消失了。

送别了困于过去之人，姬武者将一路同行者、总是会亲昵地叫喊着宫本大人的女孩——将那女孩的遗体葬入了生养她的土地中。

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会过去。正如四季流转，世间万物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