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心傀儡12
宋冥留意着电脑屏幕上人物的一举一动,唇角微抿,若有所思。
门缝开合的瞬息间,她忽然瞟见——
王淑良女儿藏在门后的左手,有一丝不自然。手指微微蜷缩,呈抓握的姿态,好像隐隐在使力。
好像……正拿着什么东西。
齐昭海顿时顺着那道狭窄的门缝看进屋内,果然瞧见藏于门后的一小条金属质感的色块:“你看她手里这个,是不是有点像行李箱的拉杆?”
假使这个推论成立,王淑良女儿之所以如此惊恐,便是因为她想趁机逃脱这个家,逃离母亲身边。
而这件事一旦被发现,后果将不堪设想。
无论是站在理智和情感的角度,宋冥都能够理解她的选择。当家庭从港湾变成囚笼,当母亲病态而疯狂的控制欲大量滋生,像荆棘一样扎入肌骨血肉,将本就所剩无几的自由剥夺殆尽……
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不多时,石延和樊甜恬也带回了他们走访调查的结果。
“我们走访了王淑良的邻居和她女儿的朋友。只能说,这两拨人对王淑良母女的看法,完全没有重合的地方。”石延手里拎着他喝得只剩半瓶的矿泉水,说道。
只消看那被捏得有些瘪下去的塑料瓶身,就知此行的不易。
石延喝水润了润嗓子:“我们了解到,王淑良的几乎所有邻居都对她交口称赞,说她当单亲妈妈很不容易,对女儿非常照顾,母爱伟大,无私奉献之类的。但这些邻居对王淑良的女儿评价很差,说她不理解妈妈的辛苦,没有自理能力……说啥的都有。”
由此可见,王淑良对外的慈母形象塑造得极好极稳。
宋冥意识到,要想知道这段亲子关系中,王淑良与女儿相处的真实状态,必须要从其他角度进行切入:“我更想听听,王淑良女儿的朋友对她的看法?”
“她女儿的朋友很少,几乎没有。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
石延回忆起找人的过程,忍不住露出疲惫的神色:“那人是王淑良女儿在学校的同桌。她说,王淑良的女儿极其害怕她妈妈,每次见到她妈妈,她总会突然哆嗦一下。后来慢慢的,王淑良的女儿就变得越来越奇怪,从来没见她笑过,脑子也转得很慢,好像过得很痛苦……”
“情绪低落,思维迟缓,意志活动减退?”宋冥兀地启唇。
石延反应了一下:“对对对,那个人说的大概就是这样,情况好像很糟糕。”
“这是抑郁症的症状。”
宋冥轻轻叹出一口气:“而且被王淑良关起来的那个时候,由于长期被置于高压环境下,她的抑郁症应该已经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她的心理状况不容乐观。
几乎已到穷弩之末。
这次出走的尝试,是王淑良的女儿竭尽全力的一次自救行为。
如果脱逃成功,她也许可以拥抱不一样的人生,有时间去康复、去成长,而非成为停尸间里一具被药水泡得发烂的尸体。
可惜,世上不存在如果。
“做得很好,辛苦你们了。”齐昭海对石延和樊甜恬说道。动作间,他不小心碰到鼠标,电脑屏幕上的光标随之忽地挪动,一下子点到了视频进度条中段的位置。
那时候,距离王淑良女儿在门口露面还有一段时间。
齐昭海刚伸出手,想要把进度重新拖回去,瞳孔却倏地一缩——
王淑良家的门把手,被转动了。
长条状的金属门把手,轻微转过一个倾斜的弧度,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一直保持着这个倾斜。这说明,早在王淑良的女儿出门之前,就有人将手一直放在屋内的门把手上面。
这个人是王淑良的女儿吗?
如果是,她为什么没有立刻出门?
王淑良的这次疏忽,本该是她逃离母亲的最佳时间点。但凡能够早一点出门,她至少不会撞见回家的王淑良,也不会错失这来之不易的逃脱机会。
宋冥的眉心逐渐蹙紧。
难不成,真像王淑良所说的一样,在王淑良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屋里还藏着其他的人?
“齐队长,我们或许有必要回王淑良的家里一趟。”宋冥望向紧盯着电脑屏幕,且同样面色凝重的齐昭海,说:
“如果屋里的格局没有发生太大变化,我们可以试着重建现场。”
再现当时的场景。
补足那监控里缺失的三小时五十七分。
.
到王淑良家门前时,齐昭海下意识瞥了眼直播。
直播间已被隐藏,里面的人数彻底清零,画面被直接转到了警方这里。
小尹姗的公主裙,在血水里无凭依地漂荡着。扬起的裙摆仿佛受缚在鱼缸里的水母,不断鼓起力气冲撞着玻璃,却难逃濒临死亡的困局。
距离她所能坚持的最长时间,只剩下一个半钟头左右。
齐昭海察觉,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口唇、肢端明显发绀、呼吸急促、表情淡漠……”宋冥根据画面判断出的结果,并不乐观:“……这像是失血量达到1700ml以上,即将进入重度休克的表现。”
受害者尹姗太年幼,太脆弱。
宋冥担心,她很可能连齐昭海预计的时间都撑不到。
“赶紧开始吧。”齐昭海忍不住发声催促。他站在王淑良家大门的外侧,看着宋冥走进屋内,单薄的身形一点点消失在缓缓变窄的门缝里。
“咔哒”,门关上了。
通往屋外的通道彻底闭合。
宋冥站在门内,面对着那扇锈痕蜿蜒的防盗门。她知道,在那个悲剧袭来的中午,王淑良的女儿同样也是站在这个位置——
独自面对她莫测的命运。
空无一人的屋内,静得针落可闻。宋冥设想自己像当初的王淑良女儿那般,一边拉着行李箱,一边轻轻将手搭在门把手上。
发力,转动。
“你已经被压抑了太久,连精神也即将崩溃。只要推开了这扇门,就能逃出被囚禁被控制的命运。”宋冥敛眸低喃,仿佛询问着王淑良早已的去世女儿:
“但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推开门,走出去,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她究竟为什么会犹豫了这么久呢?
是什么牵绊住了她?
宋冥转头缓缓环顾四周,试图找出那个使王淑良女儿迟疑的缘由。斑驳的门窗、枯萎的盆栽、掉漆的桌椅……她的视线从这些物件上逐一掠过。
忽然,她的目光被黏住了。
被黏在置物架上,那一方小小的相框里面。
质朴简单到几乎毫无存在感的木制相框里,框着一张母女两人的合照。
那时候,她们母女显然感情甚好。照片中,王淑良舒展双手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挨得很近的两张脸上,洋溢着如出一辙的幸福笑容。
这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哪怕王淑良的女儿心中,分明已经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在决定推门离去的刹那,她还是本能地感到不舍,不仅为了不再慈爱的母亲,也为了那些消散的幸福。
深切的不舍犹如枷锁,将她的脚步锁在了屋里。
也锁住了推门而出的气力。
“这,就是耽误你脱困的真正原因吗?”宋冥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哀。这份哀凉,像晨雾里一阵沾满露水的风,将心尖浸得湿透发冷。
她阖起眼帘,手上的力在不知不觉间卸去。
一分分,一点点。
从憎恨到不舍,从坚决到迟疑……这大概就是王淑良的女儿,在那时所感受到的全部情绪。
宋冥能听见一门之隔的外边,传来齐昭海激动的声音:“对,监控里的门把手倾斜的角度就是这样!这说明,你现在用的力气,和王淑良的女儿那时候用的一样多。”
齐昭海一把拉开门,语速飞快:
“你现在知道了吧,王淑良的女儿当时是在看什么?是人,还是物品?”
“她什么都看了,却又什么都没看。”宋冥摇摇头。
因为她看到的,并不止是架子上那张薄薄的照片。而是母女合照上附着承载着的,一段恍若隔世的童年记忆。
正是这份会刺痛人的记忆。
让她丧了命。
.
再一次看见齐昭海,王淑良是惊喜的。
“查到结果了?”她上身前倾,语气异乎寻常地急切:“是哪个挨千刀的,杀了我的女儿?”
齐昭海站在审讯室门边,冷眼看着她。
“案发时,你家里没有旁人,这起案件也没有凶手。这是一起由意外导致的自杀。”审讯室惨白的光线下,齐昭海居高临下地看着王淑良,目光残酷又悲悯:“又或者,可以这么说——”
“这起悲剧的始作俑者,是你。”
王淑良顷刻间勃然大怒:“这怎么可能?你们骗我。”
“骗你有意义吗?”齐昭海很轻地扬了下断眉,回身拿来一份分析报告:“你女儿的学校给学生做过一次心理健康测试,但因为她在结果出来前就退学了,这个测试的结果就在学校一直留到了现在。你不想看看吗?”
王淑良半信半疑地接过。
报告上那些高深晦涩的专有名词,她一个也看不懂,但那一行“严重抑郁状态”诊断,却如同仿佛开刃尖刀,将王淑良的心戳得鲜血淋漓。
“怎么会,怎么会……”王淑良禁不住将纸面攥紧揉皱,恨不得将其在自己的视线中摧残殆尽。
然而,印刷出的白纸黑字如此清晰,不容忽视。
“我们的法医验尸时,在你女儿手上发现了很多陈旧的刀伤。”齐昭海无情地将事实摆到她面前:“你口口声声说着爱她,脑子里却从来都只想着掌控她、逼迫她。你从来没有发现过她手上的刀痕,不知道她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尝试过多少次自残自杀。”
他语锋如铓,句句诛心。
“王淑良,你知不知道你女儿为什么一直在反抗你?因为她已经到崩溃的边缘了。”齐昭海一步步迈出,走到拷王淑良的椅子跟前:
“再在这样的掌控里生活下去,她不是疯,就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