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心傀儡15
齐昭海有一双很亮的眼。
从这寒星似的眼眸里,宋冥仿佛看见了很多——
转瞬间吞噬森林的炽烈山火;盛夏沿海地带席卷城市的飓风;哗然溅碎在岩石上的飞瀑……所有宋冥读得懂读不懂的情感,都被悉数压制进那深黑的瞳仁,浓缩于这个回眸。
安静,却极尽喧嚣。
简直要让人从灵魂深处都泛起颤栗。
然而此时此刻,宋冥却不期然地想起,她此前在警局窗前,遥遥望见的那一树蓝花楹。
那树绽放得不合时宜的繁花,如烟如霞。纵使明知寒风凛冽,也毅然决然地选择吐蕊绽放。蓝紫色的花瓣在严冬里飘摇的姿态,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执着?
宋冥很快联系上了齐昭海仅有的那个绯闻。
她沉吟片刻,问:“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那个让你爱得死去活来的前女友?”
“前女友?”齐昭海突然看向她,随即苦笑着解释:“其实算不得前女友,都是局里的人乱传的。她甚至……没给过我一个表白的机会。”
那人的心,好似一块捂不化的坚冰。
懵懂无知的少年被她的剔透吸引,妄想用一腔炙热的爱意将其融化,可直到手脚都冻僵麻木,也换不来她的一个展颜。
“直到遇见她,我才知道,一个人的心居然可以这么冷。”
齐昭海仰头,望向无星无月的夜空。仿佛夜色的漆黑,能够遮掩住他眼底同样深沉的怅然:“我拼命追赶她的脚步,只想多陪她一段时间。有好几次,我都以为她终于愿意接受我了。但直到我好不容易托人,把情书放到她抽屉里时,我却看到……”
他闭了闭眼睛,喉咙好像被尖利的骨刺哽住。
以至于,齐昭海不得不抿着唇沉默好久,才终于找回把这句话重新接上的力气。
“……我看到,她连看都没看,就直接把我写了一晚上的情书扔进了垃圾桶里。”他嘲弄地扯了下嘴角,云淡风轻的每个字背后,都是一道撕裂的伤疤:“还是特意戴了手套扔的。”
仿佛那封情书凝聚了齐昭海心血的情书,是应该被无情丢弃的有害物品。
若敝履,如草芥,不值得她一瞥。
宋冥在齐昭海身旁的台阶坐下,观察着那溢于言表的痛苦与哀伤,心中一时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实话说,宋冥其实不太能理解爱情。
尽管她研究的便是心理学,能够不假思索地背出影响爱情的激素,但人类的心理是那样复杂又深不可测,至今仍然有许多方面,是最前沿的学者也尚未探究透彻的。
比如,爱情。
无数的文学家不吝以最华美的辞藻吟咏爱情,以最极致的篇章赞美爱情,但它在宋冥这里,只不过是一缕迷思。
捉摸不透,缥缈不定。
宋冥只好凭借经验,寻找这种语境下会使用的惯常语言,充作回应:“有你这么爱她,这个女孩很幸运。”
“你真的不记得她是谁了?”齐昭海在宋冥讶异的目光中转过头,颇为认真地看向她:“那个女生也是在云程市长大的。”
齐昭海的眼瞳折射着灯光,在黑暗里微微发亮。
似乎很期待宋冥的回答。
然而,宋冥却只是摇头:“抱歉,我并没有印象。这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差了三年。初中只有三年,高中也是三年,连大学也才四年而已,我们中间隔的年级太多了。更何况,云程市那么大,我很难知道你的事情。”
她说完后,才觉齐昭海面色似乎有些古怪。
“怎么了?”宋冥不禁问道。
“没事。”齐昭海低着头,垂下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可即便如此,宋冥还是从那发丝的缝隙之间,窥见了他眸底一瞬间粉碎消遁的光彩。
明明看不见他的微表情,宋冥却感受到了深深的失落。
不知是不是那根烟的缘故,齐昭海感觉头脑有些昏沉发晕。好像有一层层沉闷厚重的阴云,密不透风地蒙住了他。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齐昭海忍不住想要大口喘息,最终,却只以一叹收尾。
至此——
他终于确认,宋冥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声长叹,仿佛给这次夜谈画上了一个终止符。他们彼此再没多说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齐昭海本以为,他们今晚的交集也会在沉默中结束。
然而,宋冥临走时,他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终究是忍不住开了口:“宋冥,你还记得云程中学吗?”
“记得,那是我的母校。”
宋冥闻声回眸,见齐昭海神色稍有些不对:“你怎么了?”
她没听到齐昭海的答话。
借着警局大楼透出的微弱灯光,宋冥窥见,齐昭海垂在身侧的手,在夜空下几番攥紧,隐忍到手背绷起根根蜿蜒的青筋。宋冥隐约猜到,他正极力克制着某种呼之欲出的强烈情感。
夜色深黑的涡流中,理智与情感无声撕咬。
好半晌,齐昭海终是松开双手。
但他却是笑着开口的,语句之间绝口不提感情,只谈花事:“……云程中学外面,有一棵上百年的蓝花楹树。你要是喜欢,可以去看看。”
“花开的时候,很美。”
.
然而,那树蓝花楹开得最美的时候,齐昭海其实是见过的。
那大概是十几年前,树旁建起的云程中学还没有经历过翻修或扩建,而是藏在老城区里,坐落在众多窄长的巷子之间。
那一条条环绕学校的巷落,宽窄不一,迂回曲折,隐蔽性好得过分。因而,那里向来是霸凌者躲避老师和家长的目光,为非作歹的绝佳地点,也是齐昭海第一次遇见宋冥的地方。
那是一个五月,蓝花楹开的时节。
然而晴时的阳光只落在最顶端的花上,照不到攀满苔藓的角落。这样无光的角落潮湿阴暗,最适宜滋生臭虫和恶念。
小齐昭海便是在这个时刻,从这里路过的。
又一场校园霸凌正在发生。
小齐昭海家境优渥,上学放学都有司机接送。每天放学,车辆都会经过这条巷口,他已不知是第几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曾经,他也有过不顾司机的劝阻,下车试图阻止暴行的时刻。但那些屈服于霸凌者的人,最终将小齐昭海对待此事的态度,从见义勇为,消磨成了隔着车窗玻璃的漠然一瞥。
但这次,与之前不尽相同。
那天,小齐昭海和家里闹了一场,作为惩罚,被父母取消了车辆接送的权利。
当他晃着脖颈上挂的钥匙,从巷口走过的瞬间,小齐昭海从那密集落下的拳脚间,撞进了一双桃花眼——一双跟他见过的所有受害者,都截然不同的眼。
那目光漠然如冷血蛇类,又冷静如覆雪冰川。
带着能刺穿人心的力量。
直击灵魂。
在霸凌者堪称暴戾的宣泄中,女孩的头颅始终高高昂起。小齐昭海看见她嘴角的淤青,看见她脆弱纤细的脖颈……
但即便遍体鳞伤,她唇角仍噙着一丝微笑。
小齐昭海最初没明白那是怎样的笑意,不源于发自内心的喜悦,也不全是面对□□的坚韧不屈。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在一个在察看自己实验样品的研究员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笑容。
这是属于观察者的微笑。
而这些气焰嚣张的霸凌者,在她眼里,不过是实验样品。
哪怕被困在这般绝望幽暗的死巷里,见不着一丝光芒,她也是一个人性的观察员,不是一个被拯救者。
那个女孩就是宋冥。
而本该只是过客的小齐昭海,却千不该万不该,被这样一双眼眸摄住了心魄,迈不开步伐。
匆匆一瞥,烙烫心间。
哪怕知道这个人不需要帮助,那心中燃烧起的强烈责任感和正义感,也让他没办法做到坐视不理。
但小齐昭海还没来得及踏出半步,便见小宋冥微偏过头颅,斜睨着带头霸凌她的混混。分明是自上往下的视线,却被她看出了一种睥视的悲悯:“你知道吗?你妈妈要抛弃你了。”
包围她的霸凌者们先是一静,而后哄堂大笑。
他们压根不相信这话。
“哟哟哟,听听啊?这黄毛丫头都被哥们吓得说胡话了。”
“看这小模样的,脑袋不会被我们揍傻了吧?哈哈哈真可怜……”
他们的嘲笑尖锐刺耳,咧开的嘴角几乎要裂到耳朵根。宋冥却仅是认真地端量着领头的那个人,静到极致的目光直盯得那人遍体发寒。
终于,领头的霸凌者懒懒地掀起眼皮,打了个手势。
其他人在示意下纷纷闭嘴。
领头者踱了两步,在小宋冥面前吊儿郎当地蹲下,下巴鄙视性地朝她一点:“喂,你不会真以为,我相信你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吧?”
他对小宋冥的说法将信将疑,态度更是极尽讥讽。
岂料,小宋冥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你的袖口沾着油渍,凑近了闻,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花生油。这是一种烹饪用油,结合你手上被油溅出的伤痕和手指上的创口贴,你最近应该在学做饭吧?”
领头者的脸都黑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笑话!要是让他一帮小弟知道,他天天在家干这种女人的活,他这老大的脸面往哪儿搁?
偏偏小宋冥就像不懂察言观色一样。
“根据你手上这些伤口的新旧程度可以知道,你在连着好几天高强度的练习后,虽然受了很多伤,但基本掌握了这项生活技能。” 她紧接着抛出一个问句:“什么样的母亲,需要在不顾自己的孩子可能受伤的情况下,强逼着孩子学习做饭?”
“因为她知道,以后没人会帮你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