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夜色如墨,暴雨如注。
马蹄声与嘶鸣声划破了银线雨幕,雷鸣掩不住相府里外的手忙脚乱。
数盏油灯发出的微弱光亮,摇摇曳曳着,奔走的脚步声急促却又杂乱无章。
桂枝小心翼翼地探了两眼府中情势,抬袖遮雨乱着步子朝萧苑跑去。
萧苑是相府最深处的地方,正如其名,萧条破败,鲜有人踏至。
院子年久失修,砖路不平,暗渠不畅,此刻雨水汇聚,已没过脚踝。
桂枝一脚深一脚浅地入了屋子,潮热空气伴着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整个厢房昏暗不明,偏逢屋顶漏雨,淅淅沥沥湿了地。
破旧的架子床上躺着一名女子,听到声响,缓缓撑起身子。
她面容枯槁,消瘦得不成样子,明明有着一双动人杏眸,配上这副憔悴模样,略显几分悲戚。
“小姐,朝廷来抓人了。”
桂枝来不及掸去身上的雨水,就跑到床榻前跪到地上,“是霍彦暗卫带兵……”
霍彦——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郁晚神色微怔,黯淡无神的瞳眸惊起一丝波澜,随之剧烈颤抖起来。
短短一年不见,他竟已成为能前来围剿相府的带兵将领,或许他能亲自来此,与她有一丝关系吗?
她蓦地心生期待,旋即又自嘲般摇头苦笑起来。
那人大抵是把她恨到骨子里的,所以当初才会迫不及待地离开她,自此未再见过她。
若是再见面,将她杀之都不为过,又怎能是为她而来?
在她自我悲叹时,桂枝紧紧握着郁晚的手,又言道:“奴婢刚刚打听到府里婢女小厮等无关人员皆可免牢狱之灾,奴婢这就把您打扮成婢女,霍彦暗卫跟在您身边那么久,定会念旧情放过我们的……”
“他恨我都来不及,怎还会留有旧情?”
桂枝说的法子自然是行不通的,她立即否定着,旋即拍拍桂枝的手背,“我命不久矣,可你不一样,能逃便逃……”
话还未说完,郁晚便被自己的一阵猛咳打断。
血腥味在嘴里化开,鲜红的血晕染了旧黄的手帕。
她再无力气,躺回到床榻上,混沌的大脑里闪过无数不甘的画面。
嫁与相府一年有余,住在这府内最深的破苑竟占了半载光景。
这门与丞相宋昌河之子宋沐的亲事她本是不愿的,奈何父亲在官场遭人算计,渐渐失了文轩帝的信任,手握兵却无实权,终成了傀儡将军。
宋昌河为了得到她父亲手里形如虚设的兵权,故意处处施压,形势所迫下,她最终与宋昌河那纨绔无能的儿子定了亲。
那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作为自己贴身暗卫的霍彦,自然无法真心接受其他男子。
可霍彦却在她定亲后彻底消失,没有半点留恋,纵使她书信十余封,也不过都以石沉大海而告终。
她甚至有幻想,若是霍彦能在成亲之日前来抢亲,她是否能抛下一切跟他走。
然直至宋沐醉醺醺地走入洞房,她也未得到任何关于霍彦的消息。
他竟这般迫切远离她,郁晚心痛难捱。
再无念想的她本想着干脆遂了宋家的意,可看着朝自己不断靠近的男子,还是难掩厌恶。
她次次极力反抗宋沐,直到某次意外踹中宋沐下身,宋沐对她彻底失了耐心。
一顿痛打后,把她扔在了这个无人问津的别苑。
再之后,她抑郁难舒,久病成疾,现在已然是灯尽油枯了。
“奴婢不走,奴婢要陪在小姐身边。”
桂枝的哭声唤回了郁晚飘远的思绪,她垂眸瞧着桂枝正把自己的手帕放在铜盆里不断搓揉着。
那血水已经浸染了铜盆里的清水,可手帕上的血迹却无论怎样都清不干净。
桂枝把手帕丢在盆里,撑着地站起身,用湿透的袖子擦了擦眼泪。
“奴婢带您离开相府,奴婢这就去求霍彦暗卫。”
听到桂枝的话,郁晚无力地扯出一抹笑,“没用的。”
她感觉自己愈发看不清眼前了,吃力地抬起干枯的手,颤抖着寻了半天,才拉住桂枝的衣袖。
见桂枝重新蹲下身,她轻轻抚上桂枝的脸颊,声音沙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所以你更要好好活着,拿着我最后的嫁妆快些离开吧,等日子安稳了就找个爱你且你也爱的人,好好过日子。”
这些话用尽了她所有力气,手再也支撑不住垂落到床沿。
眼皮似乎是有千斤重的物什钩挂着,沉得紧。
郁晚心想或许睡着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那双灵动杏眸几近快要闭上时,被屋外闪过的一丝火光晃了眼,紧接着蹚着水的急迫步伐也愈来愈近。
那些士兵终是抄过来了,她如是想着。
倏然间,犹如银色蛇蟒的闪电从天而降,如墨的雨幕被顷刻间劈开,划亮夜空,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屋门口。
郁晚看不清来的是何人,心却莫名提起,如回光返照般剧烈跳动起来。
然而令人绝望的窒息感紧随其后,叫她痛苦又无助。
她听不到桂枝跑去跪着说了什么,也看不清门口那人此刻的神情如何,最后只是模糊地瞧见那人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带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
轰隆——
一阵雷鸣惊醒了本就睡不安稳的郁晚,她身上沁了层薄薄的汗,身体略微僵直地躺在床铺上,半晌才缓了口气。
入夏以来,雷电暴雨愈发频繁。
许是这天气的缘故,她开始屡做噩梦,每每皆是死前最后的景象。
梦魇挥之不去,着实令她心悸。
郁晚双手攥着被角,轻眨杏眸,盯着架子床顶垂下的白绿幔纱帷帐,像是确认着什么,最后缓缓坐起身,眸色微滞地打量着半开窗牗外的旖旎晨光,深呼一口气。
她是重生了的。
自前世相府被围那日殒命后,意外重生回了三年前,至今已经三月有余。
意识到自己重生回来的年日,是没有被迫嫁给宋沐,甚至还没有选霍彦当暗卫的时候,郁晚忍不住心里狂喜。
或许这就是老天看她死得心有不甘,重新给她的机会吧,她应当牢牢把握,尽力去改变自己日后悲惨的命运才是。
要想方设法不嫁去宋府,也要与霍彦再无瓜葛。
于是前阵子择选暗卫的时候,她故意装病,假似错过了机会。
她没去把那捂不热的人带回郁府,这一世从此陌路就好。
吱呀——
闺房门扉忽地被轻轻推开,桂枝端着铜盆蹑手蹑脚进了屋,瞧见她已坐起身,怔了一瞬。
“小姐何时醒的?怎不再多睡会儿?”
“刚醒罢了。”她敛着笑下地走到桂枝跟前,接过桂枝递来的方帕,“正好今日约了阿娇出去玩耍,答应要给她做杏糕呢。”
阿娇是兵部尚书谢正允之女谢迎夏的闺名。
郁家与谢家有着几十年的交情,她与谢迎夏是手帕之交,年龄相近,从小一起玩到大。
想起前世郁家势力衰落之时,谢家是为数不多始终站在郁家一边的家族。
然势力单薄怎能与一手遮天的宋昌河抗衡,最后整个谢家被罢黜还乡,连入京都困难。
许是宋昌河小人之心难自隐,亦或是其女对谢迎夏怀恨在心,他故意在谢大人被贬黜前将谢迎夏许给京城富商贾家做妾。
堂堂兵部尚书之女,落得妾室下场,众人唏嘘。
当她在萧苑听到如此消息时,几近昏厥,以泪洗面数日。
此次重生,郁晚便想着要待谢迎夏更好些,也要试着改变谢迎夏和谢家之后的命运。
所以她才每次与谢迎夏见面前,都要亲手做对方最喜欢的杏糕。
*
今日与谢迎夏是约在凤阳茶楼碰面的,因为做杏糕的过程出了点岔子,郁晚来的稍晚了些。
被店伙计带到半敞的厢房前时,谢迎夏着一身竹青色纱裙,正半靠在栏杆上,全神贯注地听一楼的评书先生说书。
听到动静,谢迎夏回过头,瞧见是她,立即笑眼弯弯地招招手。
“快进来!”
郁晚走到茶桌前,将食盒朝谢迎夏推了推:
“什么故事听得这么入神?”
“夜影司奇袭匪连寨。”
谢迎夏也不和她客气,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从中拿出一块杏糕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味道瞬地化开,糯糯的糕点里还裹着杏肉,“媥媥你做的杏糕越来越好吃了!”
听到谢迎夏的夸赞,郁晚长舒一口气,也拿起一块,轻咬了口。
楼下评书先生似是讲到了精彩处,手挥着折扇开始演绎大杀四方。
声音铿锵有力,语速虽快,但吐字依旧清晰,叫人听着身临其境般紧张起来。
忽地,先生展开了扇子,激昂声音戛然而止,他喝了口茶,摇着扇不紧不慢地再度开口:“这扰了百姓多年的匪连寨终是被夜影司军卫清剿了,自此天下太平安康!”
话落,击醒木。
下一瞬,茶楼里发出欢呼声和掌声。
郁晚虽只听了个故事尾巴,但还是跟着拍起手来。
接着收回视线看向谢迎夏,小声问:“评书先生刚刚讲的可是前不久的真事?”
“就是之前夜影司未损一分一毫,将郊外几处土匪寨子一并拔了的事,京城里几家茶楼,最近都在讲呢。”谢迎夏拿着杏糕点点头,似是来了兴致,又言道,“而且听说夜影司最近几次任务都是刚从暗卫营新选上来的军卫带头的,我上次恰好瞧见一眼,有举世无双之颜。”
谢迎夏面露八卦神色,把杏糕吃干净,掸了掸手上的渣滓,压低声音:“你想夜影司是三禁司之首,在京城里权力大得很,宋相都碰不得。能选进去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那人一进去就成了带队的军卫,还长得一表人才,日后恐是女眷们的梦中情郎首选了。”
说罢,谢迎夏又蹙了蹙弯月眉,抿唇作思考状。
“那人叫什么来着,我突然一下想不起来了。”
就在谢迎夏以一副不想起名字不罢休的架势沉思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争吵。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连忙侧身掀开窗子,好奇地朝街外打量着。
只见两个中年男子大白天就喝醉了酒,从酒楼打到街市上,抢过路边小贩卖莲藕的扁担和茶楼扫地的扫帚大打出手。
街市上乱成一团,好几个商贩的摊子被砸,路过的人被误伤,都气急败坏地加入了打斗。
一切似是朝着不可收拾之态发展,谁也拦不住架。
倏忽间,有人大喊了一声:“夜影司的人来了!”
这一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也引起了郁晚的新奇,那才刚从评书先生和谢迎夏口中听到的司署竟说曹操曹操到了。
只见主街南边不远处有三个骑着马,身着统一司服的男子正朝这边过来。
他们逆着光,叫人看不清相貌,但却尽显威严。
三人驾马从容不迫地走到闹事处,终是让人看清了面容,
郁晚瞧见中间那个军卫的脸后,呼吸窒住,瞳眸不可置信地颤抖起来。
那人凤眸狭长,眉如剑锋,墨瞳如千尺寒渊一般深邃。
薄唇轻抿着,似是在不悦。
明明口都未开过,街市上的人却因他的靠近而生畏,就连那两个酒蒙子也像是被威慑般停了手。
男子居高临下地睨着闹事的人,举手投足间尽是冷冽。
郁晚瞧着眼前之景,心脏不受控地狂跳着,脑子不自觉地将男子的样貌和记忆里的模样重合起来。
怎会是他?
明明心里清楚自己应当立刻躲开才是,可身子此刻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了。
“我刚刚说的就是他!”
与她的震惊相比,谢迎夏明显是激动的,拉着她的衣袖摇拽着,“我想起他叫什么了,叫霍彦!”
谢迎夏声音大了些,郁晚下意识去捂嘴,因担心这动静被楼下的人察觉,又连忙回头去张望。
待她垂眸时,霍彦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微仰起头。
隔着窗刚巧对上了她投过来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