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
让秦氏去护国寺还有另一层目的。
陛下少时便与孟太傅结下师生情谊,两人都喜下棋,每逢年关,两人都会约定在护国寺住上一段时间,如此三十多年。
孟太傅如今年迈,对皇子夺位之事并无兴趣,对孟府的儿子孙子们要如何在朝堂斗争也无甚关心。
自三年前陛下免了他上朝的事宜后,他便搬进城郊的小别院,守着发妻的墓。
让秦氏去护国寺,也是让她有机会能见着这位孟太傅。毕竟她在这位公公面前可谓极致贴心,她做当家主母的那些年,恨不得连孟太傅的夜香都亲自倒。
孟太傅知晓秦氏的心思,搬出孟家前,给了她好几间铺子,又说不论秦氏受了什么委屈尽管找他。
此番秦氏如果恰好碰见了那位孟太傅当然最好不过,他若要为秦氏出头,大抵会邀商鹤吟见一面敲打一番。
他若顾忌商鹤吟身份,在陛下面前提几句,让陛下来敲打这位国师,那也是顺嘴的事。
不论如何,商鹤吟定要在来日和孟太傅这只老狐狸对上几招,为她平淡的生活添些乐事。
今日未时过后,明安城下了场大雪,商鹤吟难得回了国师府,而且打算在淮王把新做好的卜器送过来前,就宿在这。
原先入夏,停云塘里的锦鲤总喜欢躲入木拱桥下的荷叶,偶尔方从丛生的绿叶中看到些红锦鲤,入冬后,荷叶都枯萎了,只剩根茎沉入塘底的淤泥。
等停云塘结了冰,便只能模糊地看见一些红色的游影了。
“姑娘,孟瑶小姐拿走的大部分簪钗,都被她献给明安城那些达官贵人的夫人了,这下孟府要再把那些东西找回来,可要费不少功夫,说不定还会因此得罪一些人。”
“姑娘这下既在孟府后宅找回了场子,让那些女人不敢再欺负您,又能暗地削弱孟府的势力,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雪落下后在塘中漾起一圈圈涟漪,熙禾撑着油纸伞,将雪挡在姑娘身外。
“可是姑娘,熙禾实在不明白,您为何有意引秦氏向孟太傅告状?”
“孟太傅近些年虽不曾参手孟家事务,但他毕竟是皇上的师长,若是秦氏到时在孟府仗势欺人,倒打姑娘您一耙——”话说一半,熙禾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向来不会对姑娘所做之事多嘴,不论如何,姑娘这么做自然有姑娘的道理,但孟太傅并非寻常官员,也并非孟府那些个没出息的老爷。
招惹了这种老狐狸,难保姑娘不会被狠踩一脚。前任国师生前交待过自己,一定要保护好姑娘,熙禾这才多嘴提醒了一句。
停云塘,一条金锦鲤游过商鹤吟的倒影,在拱桥下打着圈,商鹤吟看不太真切,便往前走了几步,趴在木拱桥上,“熙禾我问你,你觉得秦氏此人脾性如何?”
国师府的下人们几乎每天都要花时间打理停云塘,这池塘又和镜花小榭旁的湖水相连,所以这里的水还算清澈,也还算清晰地倒映出商鹤吟那张白皙的,如遗世之画的面庞。
想到秦氏那副可憎的嘴脸,熙禾没好气道:“可恶至极。光说姑娘你嫁进孟府这一年,秦氏便以姑娘您不为孟府传宗接代,为难姑娘不下二十次。”
“不止那秦氏,还有大夫人,二夫人,姑娘您的大嫂,那个嫁进吏部尚书府的二小姐,她们都是极恶之徒,姑娘只是性格大度了些,她们便要欺到您头上来!”
熙禾最是见不惯孟府后宅的那些女人,天天闲着没事就在想如何欺负姑娘。
商鹤吟轻笑一声,缓步往夕照阁的方向走去。
“我在孟府的日子固然是因为这些人才不好过,可是熙禾,你有没有想过,若孟珩肯在我被欺负时说一句话,秦氏或许并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孟府有样规矩是祖上传下来的,嫁入孟家的女人必遵守《女训》《女诫》,秦氏如此泼辣,显然也是坏了这规矩,可孟府上下并无人责怪她,孟太傅反而还喜欢这个儿媳。”
“这是因为,秦氏知道,只要她讨好自己身边的男人。而且她很清楚,现在的三老爷在孟太傅的三个儿子中官职最高。”
“从前三老爷被两个哥哥压着,在秦氏眼中就是个窝囊废,如今他步步高升,哥哥们却一贬再贬,他自然春风得意,巴不得秦氏可以恃宠而骄。”
“先前我以官职威胁几位老爷时,三老爷的反应也是里面最大的。”
“秦氏在后宅的话语权高,不也是三老爷的话语权在整个孟家都高的征象?如此潜移默化地纵容下去,秦氏自会越来越得寸进尺。”
“其他夫人忌惮秦氏,不敢得罪,便也讨好她。所以面上看,我与秦氏,与孟府的女人都极不对付,但实际上,那些沉默的男人,或许才是真正加害于我的祸首。”
“熙禾,你要知道,女人的敌人从来都不是女人。”
落雪的余晖似给整个夕照阁都镀上一层银边,与朱红的梁柱上鎏金式样的仙鹤图相得益彰,熠熠生辉。
熙禾早些时候便吩咐下人先来夕照阁一楼烧些炭火,现在商鹤吟一进屋便袭来阵阵暖意,不得不说,熙禾在这些事上向来考虑周到。
“熙禾,你去把我的翡玉佛捻拿来。”商鹤吟坐到铺了两层白狐绒毯的软榻上,将身上的披风取下来。
这翡玉佛捻是师父生前送她的物件,前些日子商鹤吟染了病,怕让这佛捻染上晦气便置在了一楼的藏品间内。
想到这佛捻上一世在她手中崩裂,商鹤吟的心就有些不安,直到熙禾把佛捻送到她手上,她的眉头依旧凝重地皱起。
“姑娘可是饿了?熙禾这就让厨子做些羹汤给您送来。”熙禾还未迈步,只见商鹤吟玉指青葱,缓缓捻动佛珠。
熙禾自是清楚,姑娘每逢要让哪家的官员倒霉,或是下一盘大棋时,便习惯慢慢转动佛珠,她不敢再出声扰姑娘清静,便自请退下了。
商鹤吟习惯性翘起二郎腿,师父在世时,总看不惯她一个小姑娘坐无坐相,每当她翘着脚,便要用竹杖去敲她的头,时间长了,商鹤吟便改了这毛病。
只是师父死后,这毛病自然而然地又冒了出来,连商鹤吟都未曾察觉。
虽然商鹤吟今日在孟府大闹一番,但她颇费周章最后也只是让秦氏在护国寺跪上两个时辰,按孟珩秉性,应只觉得商鹤吟女人心性,对秦氏的为难还怀恨在心。
但和孟珩联手的三皇子却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印象中,上一世这位三皇子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兄弟害了个遍,最后连陛下都惨死其手。
商鹤吟冻死时在丞相府时,那位三皇子也同她一样年满二十六,但三皇子却已登上皇位,只等年关一过,便举行登基大典。
从一个不受圣宠的皇子走到黄袍加身,这位三皇子只用了十年,足以见其手段有多狠厉。
要扳倒他,就只能比他的手段更狠。而且对付这种人必须一击致命,否则等他爬起来,他便不会再给别人看穿破绽的机会。
不过,这三皇子也是个好色之徒,与那醉烟楼的偷拍你来我往,交往密切。商鹤吟暗地让熙禾派去探查孟瑶那批簪子去处的人说,有两支白兰步摇送到了三皇子手上。
商鹤吟还纳闷,这三皇子难不成有什么特殊癖好,再一问,这步摇原是被他随手送给了醉烟楼的那位头牌。
只要商鹤吟动动手脚,改一下棋局,那位头牌便可成为扳倒这位三皇子的关键一环。
毕竟,女人的敌人从来都不是女人。
天色愈暗,商鹤吟将佛珠挂到手腕上,点了几盏琉璃灯,正准备吩咐熙禾让厨子准备点吃食,却见熙禾急急忙忙跑进夕照阁。
“姑娘,国师府外跪着个小丫鬟还带着个奄奄一息的小公子,哭着求您救人,怎么赶都赶不走,您快去看看吧!”
“小丫鬟?哪家府邸的小丫鬟?”商鹤吟蹙眉。
“孟府的,孟四公子此刻正昏迷不醒地躺在那小姑娘身旁呢。”熙禾答话。
孟守檐?商鹤吟不自觉地眯起双眼,满不在乎地吩咐道:“那便把这个小丫鬟还有孟四公子一同请进国师府吧。”
“可是姑娘——”熙禾抿了下唇,随后又咽下满腹疑问。
姑娘做什么,自然有姑娘的道理,身为奴婢,熙禾不该多嘴,她虽担心姑娘,但这么多年姑娘也就在初入朝堂是栽过一次。
这些日子,是自己愈发放肆,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姑娘面前逾矩。熙禾缓缓退下,按商鹤吟的吩咐将小丫鬟和被鞭笞得遍体鳞伤的孟守檐安排在西边的夕画阁。
孟守檐伤得重,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鞭痕皆深入皮肉,饶是熙禾这么个见惯血腥的人,都有些不忍。
小丫鬟看着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哭哭啼啼地看着大夫为孟守檐诊治,商鹤吟依稀从她含糊不清地口中听出前因后果。
说来,孟守檐被打得这么惨还有熙禾的一份功劳,前日早晨,熙禾为逃脱孟府追来的家丁,强抢了一辆马车,孟守檐那日正巧从寺庙斋戒回来,还没下车便被熙禾一脚踹回去。
原本孟府对这个四公子就不甚在意,结果一得知那日商鹤吟是坐孟守檐的马车走的,几乎是对孟守檐下了死手。
他们动不得商鹤吟,动一个没什么权利的私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那小丫鬟还说,打得最狠的,还是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三老爷孟诲。
孟守檐的生父。
真是好生可怜的一条看门狗。商鹤吟眸中含笑。
就是不知道把这条被打得毫无脾气的狗放回去,能不能狠狠咬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