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耳钉
树上跳下一个人影,他缓步走来,脸上身上皆已湿透。
雨水自他乌黑的鬓角滴落,莹洁的皮肤上透着不正常的苍白,他静静地开口,然而却忽视不了话语中暗藏的怒意:“让小娘子陷入无妄非议就是君子之为吗?”
“蒋三公子管得还挺多,你是她什么人?”舒煦嗤笑一声,往前靠近蒋昀阳,上下打量他一番后讥讽道,“我和熹儿自小青梅竹马,我又是她师兄,你是谁?”
蒋昀阳抿了抿嘴,他自小智巧无双,在与人相争从未落下风,如今却被怼的哑口无言。
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匆匆忙忙地赶来仁光寺,打听到宗敬公主往神木这边走,一下便慌了心神,想起男子说“在树下许愿便能相守一生”的事。
接着来到此处又看到燕明熹与陌生男子相谈甚欢,他心上隐隐抽紧,便很不是滋味的瞧着,他本应该离开,毕竟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但他顿时迈不开腿,慌忙之间,居然还躲上树。
蒋昀阳觉得自己真的是被魑魅魍魉附上了身,否则他怎么会做出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他实在很想抛去“君子动口不动手”这句话,是个爷们就别吵架,直接动手便好。
舒煦扬了扬眉,似是感受到蒋昀阳正在想什么,二人各自后退一步,正是剑拔弩张之即———
“咦?这不是蒋三公子吗,怎会在此处?”燕明熹带着二婢自厢房走了出来,她声音不自觉略柔和起来,“嗳,三公子怎么湿透了?赶紧换下湿衣吧,省得头疼脑热的。”
舒煦见到身着襦裙的燕明熹出来后,眼睛霎时亮了一下,随即敛下情绪,朝蒋昀阳拱手笑道:“原来是蒋御史,失敬失敬,某近日事多有些健忘,在下凉州舒煦,三公子您贵人多忘事,咱们在殿试时见过的啊。”
“舒公子自然忙,朝中多少臣工去信打听你是否婚配、多少夫人发帖相邀你喝茶出游,整个长安城的小娘子都翘首以盼你啊,当然忙。”
蒋昀阳站在阴影处,燕明熹瞧不清他脸上神色,只觉这几句话语气颇为刻意。
孩子心性,幼稚。
燕明熹没有应答,只是唇边不自觉露出一抹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浅笑。
“蒋某见过殿下,”蒋昀阳并不看向舒煦,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燕明熹,拱手问道,“不知舒公子是?”
“是我师兄。”
师兄。
蒋昀阳看着燕明熹,想扯出一个笑颜回应她,但他完全做不到,只觉得有体内有一团火,烧得他整个人意识不清,他深呼几口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燕明熹看着蒋昀阳莫名扭曲的脸庞,觉得有趣,古里古怪的。
但实在架不住他蒋三公子这张俊俏的脸,她笑得弯起双眼,正准备与他说两句。
脑中顿时电闪雷鸣,燕明熹随即想到前几日做的噩梦,心头像是热烙被猛地浇了一盆水,“唰”的一声,将她所有好心情冲散。
燕明熹冷哼一声:“三公子可得好好保重自个儿,省得这长安城中万千小娘子伤心欲绝,哦,还有,怕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小娘子也该伤心了。”
她这话说的莫名,舒煦愣了一会儿,站在一旁默默不语,面色有些黯淡,连眼下的泪痣也不如往常灵动注目。
蒋昀阳倒没什么反应,只觉得略有些烦躁,现下就好像有什么奇虫在他心上挠,若是刻意去找便完全无影无踪、若是就放它在这儿,它又时不时出现在你身边悠转,甚是恼人。
蒋昀阳不耐烦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又晒然地斜觑舒煦一眼,想来定是因为此人之故。
日光迟迟,绿意醉人,蒋昀阳瞧着燕明熹一身碧落蓝宝相花纹云锦齐胸襦裙,整个人娇俏鲜活,方才心中那点烦闷便消退了七八分了———他没好气地开口:“什么其他地方来的小娘子,我哪有时间去管那些闲杂人等。”
他这话说的直接,很是不留情面,燕明熹手里攥着身上的缙云色缠绕纹披帛,掩了掩嘴角扬起的弧度,平淡道:“是呢,三公子可忙着呢。”
蒋昀阳看了看燕明熹,见她如今心情不错,表情也不似方才紧绷,也松弛了下来,便笑着偏头看她。
燕明熹头上略有些水珠,想来是方才不小心淋了雨,她的婢子们也实在粗心,既淋了雨,就该尽快回宫才是,到时候得了风寒,要吃那些苦药她又不乐意了。
蒋昀阳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不经意道:“殿下还是先保重自个儿吧,赶紧回去。着凉了,尚药局又得增加工作了,殿下多体恤下边的人吧。”
“...我府上的红糖姜料淳厚浓郁,喝了便不会染风寒,我...到时差人送进宫。咳,自是给我姨母的,殿下也喝点,否则姨母又该念我了。”
燕明熹摸了摸耳朵,只觉得心头暖意洋溢,详作随意的嗯了一声。
不远处的海棠花,今春头遭初绽,千里春风而至,一簇浓烈翩翩坠落于她心上。
这时,几丈外传来一道娇脆的女声,她开心道:“阿姊!我找了妳好久,咦?这不是昀表哥吗?何故在此处啊?”
就见燕望毓带着婢子迎面走过来,身边还有一名身着黑色劲装,身姿俊挺的男子,那人乌发红唇,剑眉英挺。
待他们走近后,燕明熹惊了一下,不自觉往后退一步。
她身旁的两名少年身量在男子中已是颇为高挑,然而眼前的男子却足足又比他俩都高出半个头,而且并不瘦弱,还能隐约瞧见被劲装包覆下的肌肉。
“谢某见过宗敬殿下,回京后尚未拜见过殿下,还请殿下恕罪。”男子朝燕明熹一拜,语气倒是温和有礼,接着便和舒煦相互见礼。
“谢小侯爷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燕明熹将最后三个字拉了长音,眨了眨眼,对一旁的燕望毓狡黠一笑,“小侯爷这次是随哪位将军历练,真是许久未见了。”
谢小侯爷进退得宜,语气舒缓,一一同燕明熹说了,燕望毓不耐烦这些,便吵着说要回去找皇后。
舒煦往燕明熹身边踱了两步,恰好横在她与蒋昀阳之间,他轻笑道:“熹儿,那我先走了,得空时我便去见妳。”
舒煦说完,掉头便朝外走,经过蒋昀阳身边时,他脚步一顿,身上玄色织金锦袍的衣角堪堪擦过蒋昀阳。
蒋昀阳与舒煦靠得近,才发现这厮左耳上打了一个耳洞,上头嵌着一颗湘妃色的耳钉。
舒煦身上传来若有似无的淡香,蒋昀阳略一愣,只觉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自哪闻过。
舒煦侧着脸,似笑非笑地睇着蒋昀阳,但随即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掉头回燕明熹身旁,他从怀中拿出个圆滚滚的瓷白小药罐,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放于手中。
他眉目含情、狭长的凤眼更是饱含温意,“这药是我近年的得意之作。里头有一味西域霍香,药效强劲,等会儿就吃,绝不会伤风;里头我添了蜂蜜,妳自小怕苦,这是我特意为小师妹做的。”
燕明熹眼神一亮,“师兄制药,陇右道无人能出其二,药效甚佳,颇受军士喜爱。师兄那么忙还特意给我制药,谢谢师兄。”
舒煦微微一笑,颇为和悦地点头,又朝蒋昀阳微昂下颔,颇有点骄傲的意思。
蒋昀阳不快地挑眉,气势凌人地环着手往燕明熹边上站。
舒煦无言以对,呵笑了一声后随后转身便走了
蒋昀阳淡淡扫了眼舒煦的背影,又将视线给收回。
故作殷勤。
燕明熹拉着燕望毓走在前头,俩名男子以及婢子们跟在后头几尺之遥,她低声问道:“喂,燕望毓妳怎么回事?”
燕望毓脸色微红,面色有些气恼。
***
燕望毓让婢子们换完衣裳后,便还记挂着今日赏花之事。
当时她衣着脏污,便也未跟燕明熹打声招呼,便去换衣;想来阿姊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便先自己去晃晃,指不定过一会儿就回来了,燕望毓依旧待在厢房里头,只打发身边的婢子去问燕明熹的踪迹。
燕望毓百般无聊地玩着头上的步摇,就见婢子回来报,说燕明熹到寺中东侧赏海棠去了。
她应了一声,便也要往东侧走。
出了厢房门,便听见隔壁房内几名夫人正在闲话家常,燕望毓对这些家长里短不感兴趣,就加快了脚步要离去,房内冷不丁传来夫人们的笑闹声。
“今年可不知道是何故,一众优秀的小郎君们如春笋冒出,可真是了不得,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可惜了我家几个丫头们都已定亲,否则我定要争上一争。”
“妳听说没,太仆寺主簿曹家近年没落,便想着要以儿女的婚事来延续家族的荣光;他们之前放话说,他家嫡幼女非一甲头三名不嫁。今年进士科取才,只取了三十余人,虽说里头也有年轻些的郎君,但曹家居然看不上,嫌弃他们不过是平民出身,非世家豪门,你们猜猜,他们最后看上了谁?”
一名夫人冷哼一声:“我听说了,他们看上了榜眼,那可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叟,照理说,这个年纪早应儿女成群,但这老叟居然口口声声称他至今尚未婚配,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我府上与曹家相邻,前几日,这老叟当真上门提亲了。妳们是没听说前些日子在徐府的桃花宴的事儿,分明是那曹家小四娘...唉,不说了不说了,真真是造孽呦...”
“状元郎是蒋三公子,长安城众人皆知那小魔星的厉害,那孩子自小便主意大得很,蒋夫人也拿他没辙;这探花郎呢,是宁都护的养子,据说也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各家夫人最近皆在打听他是否婚配了,他可是今年最炙手可热的郎君,不过婚事应当是由宁都护做主的;我家老爷说,宁都护不久后也要回京了。”
“咦,那谢小侯爷也该回了吧?小侯爷真是少年英雄,去年随军历练,在一场战役中将敌方首领一刀斩于马下,圣人也大赞不已。”
燕望毓目不斜视、行走不止,然而听到“谢小侯爷”四字便放慢了脚步。
一位夫人笑道:“可不是,圣人早在小侯爷十五岁时便打算为他指婚,谁知小侯爷自愿为爷娘守孝五年,以全孝道,今年正好及冠,想来皇后殿下也会开始替小侯爷张罗、相看娘子吧。”
“难为小侯爷自幼失怙,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哎呀,那我家八娘不知可有没有机会,若得此贵婿,我此生真是无憾了。”
“谢家本就有成亲后不得随意纳妾的规距,对天下女子来说,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但谢家现下只小侯爷一个独苗,指不定会让他多纳几个良妾好延续香火。”
燕望毓接过婢子手中的伞径直走入雨中。
婢子们忙要跟上,她却说要自己走走,不要人跟,就听远方传出一声鹰鸣。
近年世家子弟中兴起熬鹰养兽,许是今日随行而来的纨绔郎君带着自家养的鹰来。
燕望毓有些心气不顺,走至一处凉亭,便见亭中有几名华服郎君,想来便是他们今日随女眷来礼佛,还带着自家养的鹰来玩闹嬉戏,真是不成体统。
燕望毓正要上前训斥他们一番,一名郎君先注意到了她,眼睛一亮,随即拍了身旁的同伴,一群少年见着貌美小娘子落单一人,便开始推桑笑闹。
人多势壮,其中一人便大着胆子走向燕望毓,嬉皮笑脸地朝她随意一拱手:“这位妹妹可是迷了路?眼下还下着雨,不如一道来躲躲雨?”说着话,竟还伸出了手,作势要碰触她。
燕望毓吓得猛然往后退几尺,这时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挡在她面前,随后方才要轻薄她的少年便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