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物归
一旁的人嬉笑道:“哎呀,果真是神仙也逃不过这七情关啊。”
蒋昀阳无力地道:“滚,别吵我。”声音竟是沙哑如破锣般,全不似往常清澈。
期间身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人潮走动声、低声说话声、断断续续地灌进他耳中,依稀还能听见他阿爷嫌弃地声音传来:“噫,这孩子怎么回事,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回老爷,郎君去了一趟仁光寺,回来便伤了风。”
“哈,这天是要下红雨了?臭小子向来不信佛,定是在那儿遇见了谁。”男子说完话后,居然动手晃了晃他的肩膀,“我儿可还活着?”
蒋昀阳奋力地掀开眼皮:“滚,别烦我。”
听见男子大笑一声后,随后蒋昀阳又迅速地昏睡了过去。
残梦里,芙蓉花面少女又出现了,这次依旧瞧不清她的面容。
四周繁华热络、觥筹交错,眼下热闹非凡,可外边的雪夜清清冷冷,宴席上一众小娘子们,都不敢靠近这华服少女。
前头水榭被漭漭大雪覆盖,少女独自一人坐在凉亭中,更衬的她浮萍飘零之姿,孤零零地立于世间。
蒋昀阳心下一动,不由自主、想逾矩的地伸出手想碰触少女,但却是徒劳无功。
少女抬头看着纷飞落雪中的红墙黛瓦,在这个四下俱寂,唯有梅花落雪的冬日,黯然透明地像是随时要消失似的。
接着画面一转。
少女处在熊熊烈火中,更是将她的身姿在这一刻,倏地生出了参杂着妖異的柔和與决绝之态。
蒋昀阳蓦地睁大双眼,头皮发紧,语塞好一会儿都发不出声音来。
雪粒子扬扬洒落烈焰火光之中,火焰与大雪交织,霞光火色喷薄而出,将这方天地染上悲怆与无声。
风雨欲来,天上密密麻麻下起了细雨,尔后更是掀起了狂风暴雨,将她包覆着,枝头残留那最後一朵杏花飘飘坠落,残花落地处,满地枯烟雨。
漫天烟销中,少女回过身,是一双清泉澄莹的杏眼,他认出来了。
燕明熹。
蒋昀阳猛地坐起身来,他有点懵,摸了后颈,满手汗津津。
他闭眼垂首,拥着衾被,又坐在榻上静了半晌,喃喃自语:“噩梦...又是噩梦...”接着随手抄起一旁的巾栉试着汗,恍惚想起梦境,又把巾栉重重地撂在案头。
简直毛骨悚然。
蒋昀阳心中一凛,应当又是被魑魅缠身,虽然一觉醒来,身子倒是利索不少,但心中仍是不大爽快,他将衾被丢开,便穿着汗衫跑到院中打拳。
他四体勤快、自幼习武,每日晨起都要到院子里打一套拳。
世家子弟不怎么讲究文武双全,只要能延续家族的香火便可,故而世家多纨绔子弟便也是因为如此;蒋昀阳因而被他们戏称为世家中的一朵奇葩花。
白商正领着太医署的医师到院子,他咦了一声:“公子可能下床了?夫人特地请了杨医师来。”
“母亲也忒讲究了,我没事,劳烦医师跑一趟,”蒋昀阳打完最后一个动作,朝白商一勾手,白商立刻会意,将一旁的布巾递给他,“医师从宫里出来?我姨母可还好?”
“皇后殿下一切安好,今晨与宗敬公主与欣荣长公主一道用膳,”杨医师续着八字胡,体态圆润,他呵呵一笑摸了摸他引以为豪的美髯,“三公子年轻,但身体之事马虎不得,还是让老夫替三公子看看吧。”
蒋昀阳略一踟蹰,只觉一股酸涩之感自心脏涌出。他暗忖,觉着自己莫非是生了绝症?他自小不拘甚麽种类的书,经史子集、杂书野卷都看,医书也随便看几眼,从未听过这般症状的病痛。
他清了清嗓子,开腔道:“那便拜托医师了。”
“三公子一切康健。”把完脉,杨医师笑呵呵的说道。
***
蒋昀阳走进中堂,便先向上首的爷娘请安,他阿爷朝他古怪的笑了一声,咳了咳道:“哎呀我儿,为父听你病了,甚是担忧———说来也是为父的不是,你今年十八,却无一个近身伺候的婢子,为父给你找了一个,看看可还喜欢?”
随后一名柳眉星眼的少女走了出来,向他磕了一个头。
蒋夫人白眼轻轻朝天一翻,轻柔地对丈夫笑了笑,随即用力拧了他的耳朵,“我看你居心不良,昀儿若是推拒,你便要自个收用是吧?”
“夫人啊,蒋某是这样的人吗???”
蒋昀阳不理会爷娘的拌嘴,径直坐下来喝粥,又随手拿了个蜂糖糕心不在焉地嚼着,又甜又腻,怎么会有人那么爱吃甜的?他眼角余光一瞥,恰好少女也抬起了头,看到少女的脸时他心口一跳,定定的看向眼前人。
蒋夫人微睨了儿子一眼,愈发确定自己内心的猜测,笑了一声:“这丫头我瞧着面善,我儿觉得如何?若是喜欢便也留用吧。”
“打发走。”
“嗯?”
“将她打发走,别在我眼前晃悠。”
蒋夫人察觉到蒋昀阳语气不善,莫非自己自作主张,是猜错了?反倒惹了儿子不高兴?
她看向蒋昀阳的脸,只见他脸色阴沉,眼睫半垂,但耳壳却是红的;蒋夫人心中欣慰,原来儿子还是个情种,真是个做驸马的好苗子。
她挥手示意少女下去,却听见蒋昀阳犹豫地道:“慢着。”
接着她那情种儿子接着说:“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蒋夫人眼皮一跳,不忿的看向儿子,正要好好教训他,男子最重要的就是洁身自爱,杜绝一切花花草草;只是蒋昀阳神情认真,那双如星璀璨的眸子似是在探究什么。
蒋昀阳站起身,绕着少女转了几圈,又定定的瞧着她的侧颜。
他目光一凝,这婢子与宗敬公主有些挂相,但气度神韵皆不同,公主毕竟金枝玉叶,非寻常人能及,但随意扫一眼,还真觉得有些相似。
他摸了摸下巴,长安城中,平康坊最多女子云集,其次便是些彩帛行、胭脂铺子等等,小娘子穿戴用的店铺。
他忘了一处,便是佛寺。
本朝女子作风大胆,但婚姻大事仍是父母之命,若是只能盲婚哑嫁,哪个小娘子不想嫁个好郎君?既不能违背爷娘,便只能将希冀放于神佛之上。
“仁光寺香火鼎盛,你知道它最有名的是什么吗?是姻缘啊。”
蒋昀阳思量着便起了身。
事不宜迟,他得现在去看看。
“儿啊,这丫头你还要不要?”他阿爷还在一旁嗫嚅,被他阿娘一个眼风扫过去。
“将她打发去厨房就是。”蒋昀阳脚下步履如风,眨眼便至院中。
***
燕明熹坐在犊车,她此次出宫,轻车简便,连二婢都未带,这样也好营造她尚在宫内。
只让谢氏的一名心腹乔装成来往尚食局的车夫送她出宫,和一名谢氏身边会武的管事娘子陪在她身边。
燕明熹卯时便出宫,一路通畅,车马甚少,只听外头鵾鸿群晨、黄鹂三两声。她伸出头去,差点儿被低飞的黄鹂给啄了,便讪讪地躲回车内,便听见车夫恭敬地道:“娘子,到了。”
管事娘子扶着燕明熹的手下了车,车夫一揖,低声道:“小人几日后便来接娘子。”
玄弥方丈立在昭明堂,笑呵呵地迎接她:“老衲见过娘子。”
“晚辈见过方丈。”
燕明熹随着玄弥方丈至一处幽静的云会堂,他亲自斟了一杯黄山毛峰,徐徐道:“不知殿下可有将信物带来?昔年嘉慧皇后与老衲有缘,便将这东西交与老衲代为保管。”
“信心清净,即生实相(注1)”他略一停顿,“如今老衲便将此宝,物归原主。”
燕明熹颔首,从怀中将玉佩递给玄弥方丈。
竟是那块砸了蒋昀阳的玉佩。
玉佩水色暗沉,色泽有些混杂、紫绿交错,不过随处可见的下品而已。
玄弥接过后,便将身后的盒子拿出,推至燕明熹面前。
打开后是一块莹润白玉,白石如玉雪,宝玉发奇光。
燕明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玉佩,就听玄弥方丈微笑道:“嘉慧皇后告诉老衲,此玉名唤少阴玉,还望殿下好生运用此物。”
***
燕明熹随着小沙弥步行至仁光寺东侧一处静僻的院子。
西侧翼的厢房是供男宾入住,而两侧中间则有几处佛殿、云会堂等等,两处隔了些距离,并不会轻易遭打扰冒犯。
今日香客不多,许是近日多雨,纷乱的雨滴将树上的残败的落花通通打落于地,急雨斜风便是生出些潇潇苍夷。
“若惟轩的套居在东侧的边角之地,是独立的院落。师父交代我们拾掇出这边,供檀越居住,此处清幽,明檀越尽可放心。”
“多谢这位小师父。”
小沙弥双手合十,便要先退下,他抬头悄悄看了这位贵客一眼,这位是由师父亲自接待的贵客,想来身份不凡,就是不知是哪家贵女?
如今天气转暖,小娘子帷帽的纱帘也用了轻薄的料子,隐约可见其莹洁透亮的雪肤,冰肌玉骨莫不如此;来往仁光寺的女宾甚多,他年纪虽小还不识美丑,但光是瞥一眼,就能知晓这位贵女定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小沙弥小心翼翼地收回视线,登登地退下了。
燕明熹打发管事娘子去斋堂给她煮点东西后,便独自进了厢房,她将玉佩对着阳光下细看,果然发现上头刻着小小的“宁”字。
上头还有目光炯炯的白虎图样,猛气吞赤豹,雄威蹑封狼(注2)。
她喟叹一声,终于拿回这个宝贝了。
前世她也是自玄弥方丈处拿回,既然是她阿娘的遗物,她自然会好生保存,但这玉跟阿娘留下的其他奇玩相比确实不甚突出,她便一直放于箱籠内也没特别细看。
婚后有几回,蒋昀阳不知是得罪了朝中哪名大员,竟屡遭几次暗杀,燕明熹成日担惊受怕,便想到这块玉佩。
既是在玄弥方丈处保管了几年,想来佛光普照、佛法无边,定是能保佑平安,她便把这块玉给了蒋昀阳。
果不其然,蒋昀阳往后出入皆不曾遭人黑手,也不知是否是神灵庇护;反倒是燕明熹,竟被人盯上、遭人绑架几回,最后一次,许是意外,她便死了。
燕明熹重生回来这些天,思量了许多,除开前世朝政之事繁复杂乱,牵扯众多,她尚且捋不清外;现下最重要的便是保护身旁的人,避免他们走上与前世相同的道路。
然后找出前世杀了她的仇人,亲手手刃他。
她依稀想起儿时,阿娘将这玉佩给了她,神秘兮兮地跟她说,这块玉能保佑她一生平安顺遂,不会有人来欺负她。
她便问阿娘,是玉里面有住着神明吗?
阿娘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说“是”,然后在她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让她务必牢记,时机到了便能见到到里头的“神明”了。
随后又惆怅地将她搂在怀中,笑容有些虚弱,阿娘说她之前将玉佩给了阿爷,幸好他不知道玉佩的秘密,方能将玉拿回来。
阿娘将她放了下来,握住她小小的肩膀。
阿娘的眼眸里似是大火燃烧后的灰烬,繁华过后便只剩下虚无与独自一人才能感受到的余温。
阿娘轻声开口:“若是以后遇见了非他不嫁的郎君,也切记不要把秘密告诉他、不要交付自己的一切,不要心疼他们,多心疼自己。”
“平儿,妳是阿娘最珍贵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