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四)
薛阑一人走在下山的路上。
前两日刚下了场雪,山上积雪还未完全消却,青石板上湿漉漉一片,稍不注意就会打滑。
他想到醒来那日小沙弥说的话,不禁纳闷怀度那样佝偻苍老的身子是如何把自己背上山的?应当用了很久吧。
薛阑向身后望去,碧空处立着一道极仞的山峰,隐约可窥得楼阁亭角,已经看不到那座寺庙的影了。
见此,他又放慢了速度,谁曾想后方一个人大叫着他的名字追了上来。
小沙弥不知哪来这么大劲,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不让走。
薛阑拽了几下没拽动,冷冷道:“你要干嘛?”
“嘿你怎么走这么快。”小沙弥气喘吁吁,“师傅发现你不见了,让我先来追你,他在后面呢,你不许走。”
薛阑眼神一变,没想到怀度会亲自来追自己。
“不用了。你让师...让他回去吧。”
小沙弥想也不想,道:“不行!”
他们就这么在半路拉扯起来,薛阑恶狠狠的让他放手,小沙弥说什么也不让他离开,两个人差点打起来。
直到怀度赶来拉开两人,这才避免了一场祸事。他走的急以至于在这料峭寒冬的天里出了满头热汗,薛阑默默收回眼光,见那老者伸手慈爱的摸了摸自己的头。
出乎意料的他什么也没问,只轻声说了句:“回去吧。”
薛阑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不知怀度为何会来找他,但他知道,与其战战兢兢担心被赶走,倒不如自己主动离开。
怀度轻轻揽住薛阑的肩膀,刚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两个橘子塞到他手里。
隔着衣袖,薛阑都能清晰感到肩膀处那粗糙干燥手心传来的热意,其实他只要想便能很容易挣脱,可薛阑并没有这么做。
他第一次被人给予如此温暖的善意,就像独行在茫茫雪夜的人遇到可以取暖的烛火。
因为太过珍贵,所以舍不得拒绝。
薛阑望着手中两个沉甸甸的橘子,即便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次被赶走的可能,但那一刻,他还是跟着怀度回去了。
不知怎的,薛阑忽然想到了余氏,她以前对自己并没有这么坏,起码还说的过去。
五岁那年,余氏偶然怀孕,但因为过度劳累导致流产。她不知从哪听说的歪理,认为是薛阑鸠占鹊巢,克掉了这个孩子。
自那以后的两年,余氏都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她变得越发疯癫,对薛阑非打即骂,经常一边骂着克星,一边用扫帚打他,直到将人赶出家门才罢休。
薛阑时常一整天都在外面,直到天黑才敢偷偷溜回家。
后来余氏还故意把他丢到深山老林,还好第二日他被上山砍柴的好心村民捡到,送回了家。
见计划没成功,余氏不甘心的又扔过他几次,她将他带到更远更偏的地方,那个时候的薛阑大了一些,隐约猜到了余氏的心思,便默默记住下山的路。
每当余氏看到他完好无损的回到家,都会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后来薛阑恶劣的想,或许她更希望自己葬身虎口,或滚落山崖吧,只可惜让她失望了。
也是那两年,他对余氏微乎其微的感情被消耗殆尽,甚至变得有些厌恶憎恨。
山间寂寥无声,几人踩在积雪上发出的沙沙声响,小沙弥嚷嚷了一路师傅偏心,为何薛阑有橘子我没有?
怀度笑呵呵的看了怀中男孩一眼,对小沙弥道:“师傅回去再给你。”
薛阑脑海中不断回响小沙弥那句话,他捏紧了手中橘子,后来还十分珍视的用纸抱起来放在了床头。
当天晚上,怀度因为着凉发起高烧,薛阑揪着一颗心,半夜又偷偷跑到怀度门外,屋里一片漆黑,想来师傅应当是睡了。
他怕吵醒里面的人不敢敲门,又不愿意走,就这么坐在台阶上。
直到后半夜,怀度迷迷糊糊起来才发现门口有个已经冻透的小人,他心里一惊,连忙将人喊进屋里。
怀度往火炉中添了些碳,让薛阑过来暖身子,火光将他的脸照得微微发亮。
“若是我没有起来,你岂不是要在外面待一夜?”
薛阑脸上冻得毫无血色,嘴唇都泛着青紫,他将一小捆枯绿的草放在怀度面前,那草根部干净不沾一点泥土,应当是被人洗过了。
“我以前发烧嗓子疼就喝这个东西煮的水,很管用的。”薛阑声音有些不自然,“只是山上刚下了雪,我就找到了几颗。”
怀度立马接过,枯皱的脸上满是笑意:“好,改明师傅试试。”
薛阑在雁度寺安稳的度过了冬日的最后一段,直至初春来临,冰雪消融,怀度特意当着众人的面为薛阑取了个字。
薛阑看着纸上苍劲有力的笔墨,不禁念了出来:“阿霁?”
怀度乐呵道:“是啊,云霄雨霁,彩彻区明。师傅希望你的人生不再有困厄苦楚,往后每一日如朗朗晴天,顺遂安康。”
不知过了多久,岑月觉得薛阑都要把这张纸盯出洞时,他才抬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轻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