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
这是一张卷轴模样,全幅展开的羊皮。
每隔一寸左右便缝有一个长方形口袋,总计十个,大小刚好可容纳一根成年男性的手指——凑巧的是,现在每个口袋里都装着一根干瘪丑陋的尖甲手指。
此时此刻,羊皮卷正位于东京高专内部的和室榻榻米上,被四个神色各异的成年人团团围住。假如这只羊还活着,面对如此景象,恐怕会当场抱头乱窜,不过羊已经被扒了皮,十根手指也没有任何动静。
不对。伊集院红叶右手揪左手,“羊”不就是她自己吗?
自从五条悟把自己叫进房间,介绍“这就是一年级新生下午在市区内发现的宿傩手指”后,这个房间里就充满了各色偏负面的情绪,尤其是坐在对面的女教师与老年人——京都分校的庵歌姬老师与乐严寺嘉伸校长。庵歌姬的情绪还好分辨,因为她满脸忧虑,显露出的情绪也都是担忧;可乐严寺校长就不同了,下垂的长白眉与长胡须遮住了三分之二的“表面积”,让人捉摸不透表情,唯有灰黑色的情绪一点点沾湿榻榻米,在他端坐的地方逐渐划分出明显的区域。
可是五条悟明明对她说的是“有个老年痴呆非得见见你,过去说两句吧”,这么一看哪里像老年痴呆啊,她看五条悟自己像青年痴呆还差不多!
当然,埋怨只能放在心里。红叶不是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不如说原来在家里见得多了。外婆没去世前,她每周都会走向那个位于走廊深处的房间。那里面没有任何现代发明,唯有一柜柜的藏书、幽幽自明的蜡烛、烛光中外婆布满皱纹的脸,以及在暗处兀自滋生的“情绪”。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外婆房间里为什么没有咒灵,按理说,那么脏的房间,诞生出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都正常。
后来,外婆去世了。
对外说的是“去世”,但是家里人都知道,外婆是被自己亲手浇灌出的东西给“吃”了。
回忆往事总是会让人忘记时间流逝。实际只过了半分钟不到,老人便拈了拈长须:“伊集院……当真是那个‘伊集院’吗?莫要随便找个学生来欺负老人啊。”
“可是眉目的确是和那位伊集院女士相像的。”庵歌姬说。
老人呵呵一笑:“眉目而已,怎样都能模仿,老朽这等凡人也看不出差别。”
“那校长的意思是?”
“现场证明方可。”
红叶眨了眨眼,还未开口,五条悟就抢走了话头:
“老头,是你说要看人我才带她来的,怎么,找到几根手指还要跟你报备术式吗?别太离谱了。”
“宿傩手指一事本就对高专乃至咒术界都造成了深远影响,更何况手指如今还被一个普通人吞下。老朽劝五条老师千万谨言慎行,当心引火烧身哪。”
“哦?那我可就听不明白了,我是引的什么火又烧了谁的身啊?”
“五条老师心里清楚。”
“不好意思,你不说明白我只能认为你老年痴呆犯了。来来,这是几啊,老爷爷?”
伊集院红叶听得后背直冒汗。眼看老人周身的负面情绪越来越明显,目光也越来越凌厉,她忍不住把求救的眼神依次投向夜蛾正道与庵歌姬。终于,庵歌姬一声“行了”,令全场骤静。
“我们现在集合不是为了讨论该怎么处理宿傩手指的吗?麻烦两位都冷静一下!”
女教师的语气近乎请求。
然而五条悟根本不买账。“什么讨论,我不都说了吗?手指会保管在东京高专这边,由红叶负责后续销毁。”他拍了拍女孩的脑袋。
一星期一根,十根手指需要将近三个月。家入小姐说,在不考虑灵魂受损的情况下,这是对她身体负担最小的方法。
“老朽不是不信任伊集院家的术式,然而兹事体大。托五条老师的福,如今高专独立,若东京分校展现不了足够的诚意,那京都分校自然有权参与处理此事。”
“请问这‘诚意’是指?”一直未发言的夜蛾正道问。
“伊集院家的血脉需现在销毁一根宿傩手指以示真伪,如若拒绝,”苍老的手比出一个数字,“那在找出合适的处理方法前,其中五根手指都将由京都分校代为保管,以防再度出现今日这般特级咒灵袭击高专之事。袭击事小,偷走手指事大。”
“……我再说一句,老头,你别太过火。”
就算红叶不转身,她也能感受到背后五条悟的盛怒。小羊羔被夹在中间,眨着眼睛,不理解这有什么好对抗的,不就是让她用一下术式吗?说得好像刚开学那阵五条悟自己没叫她展示过似的。于是,红叶主动俯下身,抽出一根宿傩手指,握在手中。
“请问销毁就可以了吗?”
她向乐严寺嘉伸问道。
见得多不代表习惯,狭小房间里情绪乱飞,实在是太压抑了。如果一句咒言就能让她离开,那她巴不得赶紧说。
老人点头。红叶难得灵活地躲过白发男人的阻拦,盯着仍在掌心跳动的魂灵,刚要开口,就听见许久未说话的女教师忽然说:
“校长,还是……改天再说吧!今天交流会大家都挺累的,讨论不出一个统一方案也很正常,不如改日再议,先让孩子们好好过完明天的交流会,可以吗?”
“歌姬,你——”乐严寺微微瞠目。
“东京分校的老师们也是,今天一直精神紧绷着,还是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明天还有交流会呢,对不对!”
庵歌姬的眼色终于有了回应,夜蛾正道仿佛松了一口气,用那浑厚的嗓音说:“我赞成。今天突发事件多,不宜再过多讨论。乐严寺校长,悟,就当给我个薄面,今天先散会吧。”
就这样,临时会议迎来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句号。
特级咒灵接连在日本出现,其中一只甚至主动袭击高专,常年分散各地的宿傩手指一夕集齐,在这个堪称“多事之秋”的九月,交流会第二天还是在五条悟和庵歌姬的力推之下如期举行了。
伏黑惠是事后才听说了情况。据说五条悟大手一挥,让乙骨忧太抽签,抽到了“打篮球”,但是等两队真正上场时各队只有三个人,主打一个随缘比赛,最后甚至变成了东堂葵和乙骨忧太的单人攻防赛。少年听闻后心想,也挺好,何尝不是一种“个人战”呢。
至于为什么要说“事后”,是因为他此刻被同学软磨硬泡,来到了市区里的一家KTV。这家KTV离高专不远,坐电车才十几分钟。钉崎野蔷薇拉着伊集院红叶的手大踏步地走在前面,两个男生默默跟在后面——不知从何时起,四个人固定了这样的“队形”。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KTV了,自然知道钉崎野蔷薇肯定要以井上阳水的歌开场,尽管不知为何虎杖悠仁也会跟唱,总之大家都了解她那偏昭和时代的喜好。虎杖悠仁因为以前很少去KTV,起初还看当月流行歌排行榜乱点,被五条悟按头看了一个月电影后,点歌风格又向小众欧美歌靠近,但不管点什么他都能跟唱一段,这倒是他在KTV的过人之处。伏黑惠自己是属于不经常点歌的类型,虽说不像伊集院红叶那样一首不唱,纯当“气氛组”,但一开口要么是新闻纪录片的主题曲,要么是走抒情风,听得野蔷薇和虎杖直瞪眼。
今天是星期二,占据KTV所在的体育游戏中心的通常是没课的大学生,显得有些空荡。伊集院红叶倒是看起来比之前来的时候自在许多,也算好事一桩。钉崎野蔷薇雄赳赳气昂昂,直冲包厢,在不出所料的《河边旅馆》后又点了一首《少年时代》,的确都是“经典老歌”。虎杖悠仁在这时突然抢过平板,搜了一首歌并顶了上去,等轮到后才发现是一首轻快至极的《Curriculum》。
钉崎野蔷薇十分不解:“喂,你这年代怎么一下子跳到平成了?”
虎杖悠仁十分有理:“依布Sarasa是阳水他女儿啊,这不就接上了吗?”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门子的“接上了”,不过坐在一旁的红叶听得很是开心,欢快的手铃声贯穿始终。两个人争先恐后地各唱几首后,钉崎野蔷薇摆摆手表示自己需要休息,把平板直接推给了伏黑惠。少年只好点了几首之前唱过的歌。要说的话,他并不如钉崎和虎杖那样外向,自然唱歌也不太放得开,虽然三个人听歌时不怎么评价,但可恨的是AI打分总会打出一个倒低不低的分数,令他几度怀疑自己的音准。
屏幕变黑,跳出下一首歌曲名:井上阳水-酒红色之心。
“阳水的歌,”虎杖“哦”了一声,“钉崎你什么时候点的?”
“嗯?”野蔷薇正在看KTV菜单,“我没点啊。嗯?我点过吗?你刚才打乱过?”
“没呢,完全没动过。”
“是我点的。”
正当两人疑惑时,少年再度举起话筒,然后收获两人“哎哟”的惊呼。
……干什么,又不是完全没听过阳水的歌,凭什么轮到他唱的时候就露出这种表情。
伏黑惠有些牙痒痒。忽略对面两张鬼脸,前奏也恰好流过,他唱起第一句。
爱得再任性一些/吻得再投入一些/与其默默拥抱/那已经泛黄的回忆/不如干脆忘记
而伏黑惠并不知道的是,在自己认真唱歌的时候,虎杖悠仁悄悄捅了捅钉崎野蔷薇,示意她看旁边的伊集院红叶。野蔷薇一愣,随即和虎杖在眼神中达成一致,趁红叶不备,把桌上的话筒突然杵到她嘴边。
“‘我分明是如此深’——野蔷薇?!”
突如其来的高喊立刻在包厢中回荡开来。
突兀被打乱,伏黑惠不得不转头看向声源处。只见钉崎野蔷薇正将另一支话筒塞进伊集院红叶手中,嘴里还说着“对,对,这不是唱得挺好的嘛,都在调上呢!来,下一段很‘安全’的,来唱吧!”。与此相对的是在推辞中越来越没气势的女孩,拿着话筒,不知所措地看向伏黑惠,意思好像是只要伏黑惠不同意,那她就可以摆脱“这一劫”了。
“……”
少年转回头继续唱。反正在她尖叫的那一刻这首歌就注定评分降到谷底了,再跟唱或不跟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挺有意思的,本以为她什么都不了解,原来也有知道的歌。
我分明是如此深爱你/你却羞涩得不知所措/那颗欲燃将熄的酒红色之心啊/今夜同样十分空虚
在我越发深爱你之前/让我从你那透澈的眼里/看一看那欲燃将熄的/酒红色之心,慢慢摇动着/静静晃动着
并不长的歌词里,后两段偏祈使句的部分她都没有出声。女孩双手攥着话筒,不敢看显示屏上的“最终评分”——当然,结果很惨烈。但虎杖悠仁却摇晃起手铃,尝试用自己的方式鼓励她:
“很好听啊!呃,嗓音很像……像那个谁,对,就是《移动迷宫》里给女主角配音的那位!”
“你提电影谁知道啊。”
那你怎么知道是电影的?伏黑惠咽回了吐槽。
“哎呀,要不就是,啊,《X战警:天启》里给苏菲·特纳配音的那位!”
“能登麻美子?”
“对对对,能登麻美子!”
伊集院红叶困惑地道谢。
这不得让红叶再唱一首?钉崎野蔷薇使劲把平板塞给女孩,经过十分钟的僵持后(他甚至在这期间问服务员点了一盘小吃和四杯饮料),伊集院红叶终于下定决心,点了一首家喻户晓的儿歌——《小星星》。
无人插话,无人笑场。三个人以自己的方式,或拍手,或摇铃,或倾听,听这个因先天“缺陷”而注定无法随意歌唱的女孩,在小小包厢里尝试着唱出一首歌,最后因过于用力而憋红了脸。
不知不觉间,伏黑惠放松了姿势。听着切歌间隙里同伴们对唱完歌后的“规划”,他第一次觉得,这样也不错。
没有宿傩的手指或容器,没有生离死别、血脉纠葛或深仇大恨,唯有四个少年少女,就算归途也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