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冷淡的声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蕾拉睁大眼睛,看着近在迟尺的轮廓分明的面孔,眼睑微颤。
共犯……
她打了个哆嗦。
睫毛梢处的潮湿蹭上对面的皮肤,泛起凉意。
呼吸轻滞。艾尔海森微微直起身,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总而言之,如果你问我的个人意见,我会建议你留在这里。”
蕾拉抿着嘴:“如果……我说要离开呢?”
“那是你的选择,尽管我并不认可。”
蕾拉此时心里很乱,慌慌张张拿不准主意。她并不想走,只是认为这是客观上最好的做法,因此她希望能够得到艾尔海森的支持。
于是她谈起留在这里可能招致的麻烦,以及现在离开的好处,甚至还提议等避过风头后,再回到这里也未尝不可。
这话听起来太不知羞耻,蕾拉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把头埋得很低,不敢去看艾尔海森的表情。
闻言,艾尔海森长眉压眼,似乎不大愉快。
“我对我的判断很有自信。”说着,他垂下眼,视线从蕾拉身上一扫而过,“现在需要尽快处理一下你的伤口,其他事情之后再谈。”
艾尔海森长臂伸展,轻轻松松地将蕾拉从地上打横抱起。还在状态之外的蕾拉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将胳膊环住他的脖子。
柔软的脸颊贴着坚硬的胸膛。蕾拉只要稍一抬头,就能看见男人那清晰的下颌线和颈部白皙皮肤下微青的血管。
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艾尔海森低头看向怀里毛茸茸的发旋儿,从鼻息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从玄关到沙发的距离很近,艾尔海森却走得很慢。当蕾拉身体陷入柔软的沙发时,她才从出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和凝固的血痂相得益彰。
脸像是被什么轻拂过。蕾拉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艾尔海森已经拿着木制的小箱子从卧室走了出来。
随着艾尔海森在身边坐下,那一块沙发陷得更深。他将医药箱放在茶几上,从中挑挑拣拣拿出了棉签、酒精、纱布等用品。
“伸手。”他拧开酒精瓶的盖子。
蕾拉忙说:“我自己可以。”
艾尔海森侧过脸,面无表情,声音却略含讥讽:“需要我提醒你受伤的是两只手臂吗?”
蕾拉讷讷不作声,乖乖地将胳膊伸了过去。
伤口比她想得要严重些。或许是先前因为精神过度紧绷,无暇顾及肉/体上的疼痛。但当这幅景象明晃晃摆在了眼前,痛感就随之而来。
先是被粗砺的地面磨伤,后又遭人大力拉扯。如今渗出血的地方已近乎凝固,伤口的清理必然不好做。
“稍微忍一下。”
“嗯……”
艾尔海森处理伤口的方式很符合他一贯的高效作风,因此动作虽不算重,但也算不上轻。这对于痛点低的蕾拉来说无疑有些难捱,但她不敢吭声打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的伤口不算很深,大概一周之内就会痊愈。”
用酒精消过毒后,艾尔海森拿起纱布,瞥见蕾拉不算好看的表情。
“很疼吗?”
“还、还好。不疼……”
艾尔海森“嗯”了一声,没再多言。但在处理另一边的伤口时,他大概多用了一倍的时间。
他低着头,安静又专注地给她纤细的胳膊缠上一圈又一圈洁白纱布。蕾拉看着他银色的发梢,鼻尖发酸。
上午的阳光从窗户泄了进来,在地面凝滞。唯有时钟上的秒针在嘀嘀嗒嗒地行走。
艾尔海森一抬头,就看见蕾拉小兔子般红红的眼眶。
他沉默了一秒,问道:“还是很疼?”
“不、不疼。”却还是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有些无奈,指尖掠过她的眼尾。
“那你哭什么?”
“我没哭……”
艾尔海森不置可否,继续用打湿的纸巾擦掉她脸上的血痕,眼前的小脸重新变得白净。
正是他所熟悉的。
这让艾尔海森眉宇间的神色柔和了几分。
就像是看见山尖的雪在日照下融化了微毫,引发了蕾拉内心的情感如河流般奔腾。
但她克制着、克制着,只敢流露出一点点来。
“学长,您真的太好了。”
“我好喜欢你。”
她仰着头,无比专注,琥珀般纯净的瞳孔清晰地倒映出他的面孔。
手上的动作停滞一瞬,艾尔海森神色如常。
良久,久到蕾拉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不予回应时——
“嗯。”呼吸清浅,声音平静。
……
给蕾拉清理完伤口,艾尔海森就去做自己的事了。至于所谓“其他事情之后再谈”,那是一点儿也没谈。就连在餐桌上吃饭时,他的目光也未从书里移开分毫,完全一副拒绝交谈的姿态。
蕾拉不安地在原地打转儿,但又不敢主动提及,生怕再惹得艾尔海森不高兴。
“没事的。既然学长这样说了,我应该相信他。”
她一边努力说服自己,一边试图学着艾尔海森,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里。
第四宫、天底、家庭宫……这些曾让蕾拉着迷的复杂概念和如今的担忧交织在一起,只让她的思绪更为纷乱。
门外街上喧闹嘈杂的声音会让她想到居民们的议论指点,快递员敲门的动静被她误以为是风纪官前来抓人,就连艾尔海森从卧室里开门出来的声响都让她惊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艾尔海森侧目看了眼蕾拉,似乎对她的大惊小怪不大赞成。
蕾拉讪讪地重新窝了回去。
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唯一称得上是好消息的就是没有消息。没有治安官或者风纪官前来传唤,是对蕾拉来说多少是一种慰藉,但这种忧虑的状态又被没有期限地延宕和悬置了。
是夜,雷雨交加。闪电撕扯夜幕,室内忽明忽暗。
蕾拉置身于幽暗的螺旋楼梯里,顺着狭窄的空间向上走,一直走,似乎永无尽头。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片刺眼的强光袭来,蕾拉眯了眯眼睛。
适时,耳畔传来张狂的大笑,她吓得后退了两步。
克莱泰正站在她的面前,一脸狞笑。他身后不远处是山羊胡的伊萨卡,小眼睛里满是暴怒的神色。更远处是阿扎尔大贤者,他居高临下地冷眼观看,面容模糊不清。
“蕾拉——”
她无比熟悉这个声音,却从未听过其中含有如此愤怒与复杂的情感。
她慌张地抗拒,却被迫瞧见了最恐惧的一幕。
艾尔海森半跪在地,被两个看不清面容的风纪官押着动弹不得。
那双暗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蕾拉,全然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他唇间的气息嘶嘶作响,挣扎着想要扑向她。
蕾拉顾不上多想,本能地向他奔去。骤然间,脚下踩空。她无力地掉落,在克莱泰的狂笑和艾尔海森的注视下不断快速下坠、下坠,越来越渺小。
然后,她看见沙漠无垠星空下熊熊燃烧的火焰,佣兵们围着圈子大笑着跳舞。坐在火堆边喝着烈酒的克莱泰似有所察,向她的方向投来遥远的一瞥。
然后,她看见承载她童年记忆的破旧小屋,和院子里老人佝偻的背影。
“爷爷!”她喊道。
老人缓缓转过身,苍老的面孔上满是陌生的憎恶:“你回来做什么?如果不是你……”
蕾拉呆住了,无法相信最亲爱的爷爷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茫然无措,喃喃道:“不……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我的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她凄厉地反驳,最后近乎嘶吼。
刹那间,小屋与老人的形象如流沙般轰然坍塌,朝她席卷而来,淹没她的头顶。
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将卧室照得透亮,蕾拉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蕾拉躺在床上,不住地喘息。只有手臂上的疼痛隐隐提醒着这是现实,将她从梦境中分割开来。
耳边响起轰隆隆的雷声,已然精疲力竭的蕾拉忍不住瑟缩了下。
片刻后,她抱起枕头,朝艾尔海森卧室的方向走去。
卧室门缝间透出的隐约光亮说明其主人还未入睡。
轻轻叩门。
“进来。”
蕾拉推开门,见艾尔海森穿着一身宽松的灰色睡衣,坐在桌前捣鼓着他那些高科技的小物件。
适时放下手中的东西,艾尔海森抬起头,侧过身坐着。半边脸藏在阴影中,另半边被昏黄的灯光描绘出清晰的轮廓,而明暗的交界线暧昧不清。
他罕见地戴着一副银边眼镜,镜片后折射出的目光清冷。
“什么事?”
“我睡不着。”蕾拉小声说,“我很担心,还做了不好的梦……”
艾尔海森想起几个月前蕾拉到他家屋檐下避雨时的情景,心中了然。
“你的意思是,想和我一起睡?”他挑眉问道。
蕾拉抱紧枕头。
“嗯。”
艾尔海森发出一声轻笑。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脸色像熟透的日落果。
但不管怎么说,蕾拉还是成功实现了她的心愿,占据了艾尔海森床上的部分领地。
她将被子拉得很高,只从边缘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问道:“学长,您什么时候休息?”
艾尔海森略感好笑地打量了她一圈,耸耸肩,转回身继续摆弄那些零件:“晚些时候。希望光线不会影响你的睡眠。”
“不会的。”她耷拉着眼皮说。
温暖的被窝让蕾拉很快又陷入梦与现实混淆的边界,迷迷糊糊地像气泡一样漂浮在半空。她半梦半醒地嘟囔了句什么,似乎是在说她看不见星星了。
隐约在某个时刻,气泡有了重量,被深沉的草木气息包裹着下沉。
她做了一个绿色的梦。
到处都是模模糊糊的绿色虚影,没有具象,却令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