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从小她就喜欢爬树,真的是情不自禁。
她想着还是赶紧回去吧,可院墙那边却传来一个温润的男声,他唤:“阿鱼。”
鱼知乐沿着榕树枝来到院墙边,朝院墙那边望去。
萧瑾谦面容柔和地站在那里看她。他还穿着大礼服,金银线缀珍珠绣着星斗,长袖上分别绣着太阳和月亮,自他肩膀一直延伸至袖口。他长发束起,戴东珠金织长冠,冠尾坠着两条金边银线满绣绸带,一直垂到地面,一派璀璨辉煌。
鱼知乐有些尴尬:“你看见我了?”
“没有。”萧瑾谦含笑道,“听见墙那边有人爬树,想来应该是你。”
“是吗?”鱼知乐说完默了声。
半晌,她又开口问道:“你去祭天回来了?”
“嗯,卯时便已结束。”萧瑾谦依旧面颜温和地看着她。
鱼知乐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记忆中的萧瑾谦总是淡漠的一张脸,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不经意间就会露馅——月光下低头的孤寂,溺于心事的长久的沉默,躲闪的不知其意的话语,仿佛都在和鱼知乐诉说着什么,什么他说不出口但希望她知道的事。
许久不见,他确实变了,嘴角总是弯着一丝弧度,好像再容易笑也没有了。
可是鱼知乐却觉得不对劲,是那种两张错位的拼图不能拼出完整画面的不对劲。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人有点危险,最好离他远一点。
其实他们好像也没有熟到需要聊更多话题,礼貌地打过招呼后她是不是可以撤了?
鱼知乐开始打退堂鼓。
“我还有事……”她说,但话说一半就被打断。
“我得了瓮好茶,你要不要尝尝?”
“啊?不用了吧。”
一阵风起,萧瑾谦冠尾的绸带被风吹到半空中。
“上次你来,也没好好逛过摘星苑,这边的景色还算过得去,你要不要逛逛?”
那绸带飘向鱼知乐,好似是谁伸出了华美的一双手,正等她来牵一般。
什么情况?上次不是说擅闯摘星苑是死罪吗?动不动就有侍卫赶来捉人。现在没事了?摘星苑也变得好客了?
“不……不用麻烦了吧。”鱼知乐婉拒道。
“也是。”风停了下来,萧瑾谦沉默一瞬,又温顺地笑着说,“这样确实有些麻烦。回去后我命人在这里搭个梯子,以后你若想来摘星苑,便可自由来去。浮梦亭常年摆着茶案,你可自取来喝。”
为什么总是叫她喝茶?
不是,为什么要给她搭梯子?
她也没有说想来呀。
“浮梦亭外遍植花草,如今正开得灿烂,也可一观。”
他到底想说什么?难道……是浮梦亭有什么蹊跷?
鱼知乐回去后想来想去想不通,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这样看来,萧瑾谦确实是萧瑾谦,还是一样的奇奇怪怪。
鱼知乐郁闷地掀开被子坐起,枕头边上熟睡的小白龙被吓得一个激灵,它耸起脊背,“呜呜”威吓出声,迷迷糊糊中四条腿绊了两步,半睁开眼看见只鱼知乐一人,不悦地“喵呜”一声,趴下继续睡去。
鱼知乐起身出门。
万一萧瑾谦真在浮梦亭留了什么线索给她,而她没发现,真出了事算谁的?
原本鱼知乐以为墙那边会有一副木梯,谁知到了那里却看见一座木制的台阶,如楼梯般贴着墙,一层一层延伸到地上,说不出的古怪。
鱼知乐沿着台阶来到摘星苑,四下打量确实无人,她便第一次踏上了那条夜明珠照亮的鹅卵石小径,向远处的摘星台走去。
摘星苑内果然如萧瑾谦说的,景色不错,即便是夜里,山石草木在夜明珠和月光的映照下,明暗交错,晕染出浓淡不一的画幅,确有几分神仙院落的意境。
但鱼知乐此时却没有心思欣赏风景,只一心寻找萧瑾谦口中的浮梦亭。
倒也好找。
就在去往摘星台的路上,花木环绕的一座亭子上挂着“浮梦亭”三个字的牌匾。里面是一方红木茶案,上面摆着茶具,杯杯盏盏,瓮瓮罐罐,并一个红泥小火炉,里面还有未燃的核桃炭。
茶案两旁有几只蒲团,像是由什么雅致的香草编织而成。
鱼知乐在亭内翻找,茶案下,杯盏内,还有亭内的柱子横梁,她都托着案边的夜明珠灯台一一看过,什么也没有发现。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将蒲团拆开看看里面是否藏了东西时,她听见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萧阙已经开始动作,摘星苑的侍卫都被他重新换了一批。”
是个陌生的男声,鱼知乐赶忙俯身躲到茶案后,手中握紧一只杯盏。
“不打紧,让他们的人混进来,太干净了反倒不好。但莫要叫他们走到内苑来,若是有不懂事的进来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就地解决,不必留情。”
是萧瑾谦的声音。
鱼知乐背后一凉。
萧阙是大启如今在位的那个皇帝的名讳。萧瑾谦他究竟想做什么?
不远处的话语声已经静了,鱼知乐听见刀剑出鞘的声音,越发紧张起来。可不知怎么的,那刀剑又被收了回去,接着是一人走远的声音。
“阿鱼,你来了。”
鱼知乐听萧瑾谦这般说道。
萧瑾谦几步走近。鱼知乐不知现在算是个什么情形,狠狠心,将杯盏砸破,转身自案后出来,正瞧见萧瑾谦蹲在一旁看她。
见鱼知乐手中捏着碎瓷片,萧瑾谦由衷笑出了声:“你还是这般。”
这般?是哪般?
“是我吓着你了。我没有想到这么晚了你还会过来。”萧瑾谦盘腿坐到了蒲团上,“夜里饮茶不好,但我这里泉水尚可,我煮些泉水给你喝?”
喝水?现在难道是适合喝水的时候吗?
但……方才翻找一通,加上有些紧张,鱼知乐确实感觉有些口渴。
她抿着唇在萧瑾谦对面坐下,将手中的碎瓷片放到了案上。
水咕嘟嘟地煮开,萧瑾谦舀了一勺倒进鱼知乐面前的杯中,鱼知乐伸手端起杯子,轻轻吹着气。
刚刚她握瓷片握得太紧,手掌握出了一道红痕,有些划伤,但尚未出血。鱼知乐正喝着水,对面的萧瑾谦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放在案上:“碎瓷片轻易伤不了人,反而容易伤着自己,这个你拿去。”
什么意思?他这是在试探自己还是在嘲讽自己?
鱼知乐放下水杯,审视着眼前人,她觉得这次会面可以结束了。看眼下这情形,萧瑾谦应该确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发现,是她想多了。
“我惹恼你了?”萧瑾谦问。
鱼知乐不回答,只阴沉着脸看他。
萧瑾谦又舀了一勺水倒在鱼知乐杯中:“再喝一杯吧,喝完我送你回去。”
鱼知乐一瞬不移地盯着眼前人,一时忘了水热,端杯饮尽,烫得她一口吐出,眉头窜起,吐着舌头不住地吸着凉气。
萧瑾谦急忙将自己那杯已经放凉了的水递了过去:“即便想走,也不必这么着急……”
鱼知乐简直想哭,她和萧瑾谦大概是八字不合,怎么每次见到他最终都弄得这般狼狈!
她自大榕树上下来时,对自己发誓再也不会靠近这棵树。
她又不是猴子!
次日,云灵,玉灵来衔月宫提食盒。
“嬷嬷,国师说要一盅川贝雪梨汤。”云灵说。
萧瑾谦对饭菜向来没什么要求,像这样特意点名要吃什么还是第一次。孙嬷嬷忧心地问道:“国师可是嗓子不舒服?”
“国师没有说,只说让厨房做一盅川贝雪梨汤。”
“那真是巧了。”孙嬷嬷看向鱼知乐。
鱼知乐昨天被热水烫着了,今日嗓子就有些疼,早晨起来求孙嬷嬷熬雪梨水给她喝,孙嬷嬷就炖了这么一盅川贝雪梨汤。鱼知乐扯起嘴角微笑着说:“恰巧小炉上炖着,你们一并提去好了。”
可云灵,玉灵去摘星苑绕了一圈,又将那盅川贝雪梨汤原样提了回来。
“这是炖得不合国师胃口?”孙嬷嬷犹疑地问道。
“既然国师剩下了,那就让小鱼喝。”李嬷嬷做主将雪梨汤放到了鱼知乐面前。随后几日,萧瑾谦都让云灵来点了菜,分别是:金银花薄荷粥,银耳雪梨汤,枸杞菊花甜羹还有金银花清炖鸡汤。
鱼知乐喝着鸡汤,心底的愉悦泉水般上涌。
她便想着投桃报李,给萧瑾谦晚饭的食盒里又塞了一包松子糖。
但松子糖被原封不动送了回来,一同送回来的还有食盒里所有的饭菜。
“怎么一口都没动?”鱼知乐问道。萧瑾谦不吃饭的毛病这两年已经好了许多。
“送食盒进去时,国师正在休息,就没动食盒。”云灵说。
“休息?他生病了?”
“没有生病,国师没有生病。”雀灵在一旁说道。
衔月宫厨房晚上吃的是鱼知乐煮的鱼汤云吞面,辰河里捞出来的鲜鱼,处理时不去鳞,用热油炸得金黄,留少许炸鱼的油在锅底,倒入开水,下葱姜与鱼,大火煮上约一个时辰,再筛去残渣,独留鱼汤奶白。
煮好的细面与云吞入碗,撒上葱花,再兑入鱼汤,鲜香味美。
两位童子坐在桌边快吸溜完第二碗了。
鱼知乐挑挑碗中的面,想到还在饿着肚子的萧瑾谦:“要不要给国师提一碗去?”
“知乐姐姐,日落之后国师不能进食。”云灵说。
“鱼肉有腥,不能提给国师。”孙嬷嬷严肃道。
是了,摘星苑规矩大,萧瑾谦的一天里,太阳从地平线上刚刚爬起,他就要起身,日上中天时午饭端上,日落地平线前晚饭结束,不论他吃多吃少,过了时辰都没得后悔。
而且在大启人的理解中,鱼肉有腥,羊肉有膻,都不是他能吃的东西。
鱼知乐喝了一口鱼汤,第一次因为“吃独食”而感到不安。
夜里,她再度辗转反侧后起身,在厨房忙活一通,提着食盒来到大榕树旁。
萧瑾谦以前从来没有将她放进食盒里的糖送回来过。
万一他真的病了,云灵,雀灵没有察觉,而她也因为心里一时无聊的戏言没有管他,真出了事怎么办?鱼知乐完美地说服了自己,又扶着大榕树的枝丫,一点一点向摘星苑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