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翁
幼子出生的这夜,韩家夫妻俩一人带一个孩子睡,小的那个隔一会便要喂奶就不提了,大的那个也是一会一惊,惊醒便哭。再加上不时的去照顾幼子,生生把韩川折腾得一夜没睡,直到天亮才拍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儿子假寐了一会。
也真正就是小睡一会,他自己又惊醒了,赶紧起来烧水做饭——妻子还躺着,总不能让来帮忙的姑母做吧。
韩姑母起来时见饭都端到了桌上,不由笑了:“芦勤快,你也勤快,你虽然新搬来淮阴,这日子一定过得。”
韩川再度道谢:“也亏了姑父姑母照顾。连芦生产都要麻烦姑母,我也实在有愧。”
“你都给了钱,有什么不好意思。”韩姑母说话也爽直,又交待了几句照顾产妇和婴儿的话,叫他去杀一只鸡给妻子,然后端着粥饭去给林芦了。
韩川把家里收拾了一下,将闹了一夜现在睡得人事不知的长子也托给姑母照顾,自己扛着耨去地里——就算妻子刚刚生产,地里的活也是不能落下的。
他买来的地里有二十多亩地,抛荒的时间有点久,荒得厉害,搬来之后也没种什么,先把石子沙砾给清了,今天还要去继续除草,也是个辛苦活。
好在他来时变卖家产,换成钱夹带在书简中,一路虽有波折但总算有惊无险,平安来到淮阴。卖牛的钱除了打点官吏,换来宅地和田亩之外,还打了几件铁制农具。不然怕是更吃不消。
现在又添了个儿子,韩川虽累,干得却更起劲了。
现在正是春耕的时候,各家都忙,韩川手头还有些活钱,雇了人庸耕。只这十余亩地暂时没有出产,不好给庸耕的人分粮食,他的钱财也不多了,只能自己出力。
除草完毕,韩川捶了捶腰,到田边树旁坐下,从背来的竹筐里取出装水的瓦罐,狠狠灌了一气,才解了口干舌燥之困。他出神了一会,叹了口气,有些对前途的忧虑。
他原本住在寿春,韩氏虽不是大户,但也是富足人家。他好端端的迁来淮阴,是因为现如今秦有席卷天下之势,楚国一再迁都危若累卵,再住在寿春,保不准哪天被秦攻破屠城,死得不明不白。
淮阴这地方不一样,虽然也是大城,但不是什么兵家要地。韩川祖辈是流落楚国的韩国公子虮虱,家传有一些典籍古书,自幼也是背了许多书在肚子里。尽管没学出个名堂也忘了不少,终归还是比旁人多了些见识。按他想,淮阴这样的城邑,真碰上秦灭楚的大战,不是望风而降也是弃城而走,坚守死战惹来屠城的可能总比寿春小得多。
所以待长子韩信两岁左右,看着身体健康已经站住了,他便筹划着把自己这个小家迁到淮阴。哪晓得人算不如天算,他原本也算健康,路上居然差点一病不起,幸好熬过去了,最终还是平安抵达。
韩川本是来淮阴投奔族人的,不过这一支韩氏多年音讯不通,他搬迁前托人联系,才知道死的死迁的迁,就剩一个庶出不受重视的姑母嫁到淮阴县的乡里。好在姑父厚道,帮着安置下来,不然在置下产业前还得花一笔钱找地方暂住。
往事也不必再提,既然在淮阴落脚,又有了田地,他得操持起来,给两个儿子挣出份家产来才好。秦国现在越发势大,楚国也不知道能撑多久,听说秦律鼓励分家析业,两个孩子以后分家,这点田地哪能过得好。再说他和妻子还年轻,以后恐怕家里还得添人。
想到这里,韩川给自己鼓了鼓劲,准备去自家别的地里转转,看看雇来的人有没有用心做事。
便在他晃神之时,一个步履踉跄的老者不知何时走近了,韩川还在想:“这长者看着面生,莫非是哪家的亲戚来访?”就见那老人身子一歪,就往地上栽去。
“老丈小心!”
韩川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人扶住。老人衣着倒是整齐体面,气息却不稳,嘶哑着嗓子道:“水……”
韩川扶他到树下慢慢坐下,将瓦罐拿给他喝水,又翻出自己带来充饥的饭团给他,担心地问道:“老丈,你是到桃溪里找人么?要找哪个,我去叫他来接你。”
老人一口气将水喝光,又把饭团几口吞掉,看得韩川连叫他慢点,这才慢吞吞地道:“我要找的人就在前面那块地,我刚才看见他了,你去帮我叫来。”
他说得不客气,不过此时尊老已算是共识了,又是这么一副饥渴难当的样子,韩川也不为己甚,起身嘱咐道:“老丈就在此处安坐,我替你看看去。”
前面那块地就是他家的地,哪里有人?韩川心里不明白,但老人既这样说了,他自然要去瞧瞧。反正他这边只有竹筐和已经没水的瓦罐,最值钱的耨他自己扛着,也不怕人偷。兴许真有人跑到他地里了呢,不看一看就疑人说谎,也不是君子所为。
不过去转了一圈,果然是没人,韩川纳闷地回来,树下已经没人了。他的竹筐还在树下,瓦罐放在一边没动。
“奇怪。”他嘀咕着走近,伸头一看,把自己吓了一跳。
偌大一个竹筐,他本来准备顺便割草回去给姑母家喂猪的,现在里面填得满满的,都是……都是……都是什么?
韩川知道自己是遇着神异之事了,不敢声张,赶紧割了些草盖在上面,也不去别的地里转悠了,背上后用力一挺腰,吃力地往回走去,连瓦罐都忘了拿。
回到家中,妻子在喂奶,韩信爬在一边玩,姑母正在灶间忙,韩川犹豫了一下,怕妻子月子里受惊,于是没跟她说,将竹筐先放到另一间屋中,正要看个仔细,林芦却在那边叫他给孩子擦屁股了……孩子尿了。
他只得暂时放下,洗了手去干活,心说这世上有先给孩子换尿布再观看的神异之事么,将来若有人记上史书,这一节也不知要怎么记。
不过幼子其实还不是尿了,而是拉了,哭个不住,韩信挪过去好奇地看着弟弟,学着母亲的样子拍拍,他还是哭。韩川把弄脏的麻布拿出来,擦了擦小屁股。韩信往前爬了爬,伸头去看,冷不防小婴儿眉头一皱,一泡尿呲了出来。
“哇!”韩信愣了一下,立刻也放声大哭,芦一边笑一边扶腰,一边又要哄孩子,韩川赶紧给幼子垫上重新裹好,也顾不上去洗脏污的布片,先把大儿子抱出去擦脸,一边擦一边乐得不行。
气得韩信一直拍他:“阿父坏!阿父坏!”
“好好好,是阿父坏,阿父手脚太慢,才让阿信……”话没说完,坏父亲又喷笑了出来,眼见得儿子又要张嘴哭,韩川赶紧忍住,好说歹说总算哄住了。
这会功夫,韩姑母手脚麻利,早将布片洗了挂上了——这也是韩氏过去富足,又以王孙自居,连早就嫁到乡下地方的韩姑母也不例外,这才舍得给孩子用尿布。如果是乡中普通人家,婴儿直接放草木灰沙土上随便屎尿的都有。
韩川有些不好意思,韩姑母笑道:“你当什么?你给了二十钱,你姑丈都叫我出了月子再回,这人情实在重了。”说到这她又忍不住念叨教训,“你一个外乡搬来的人,用钱的地方多了,不能这么大手大脚。只叫我帮几天忙,就给这么多,哪有这么办事的。”
韩川唯唯称是,却没往心里去。他正是因为初来乍到,跟唯一的本地亲戚更是要打好关系。韩姑母嫁的是户工匠人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但一直居住本地,亲邻众多,又有两个儿子,在桃溪里也算说得上话。他家中就妻子一人,剩下的钱也不足以买个仆役在家,不如多花点结好姑父家,以后也好多多来往,有事也好张嘴。
把韩信哄好了,韩川抱着儿子去之前妻子生产时临时睡觉的屋,竹筐就放那呢,上面一层新割的草都没来得及拨开。仗着儿子还小听不明白,韩川把他放一边,清理着野草叨咕:“让你也沾沾神仙气息。”倒也不敢说得详细,这孩子正是学话的时候,可别出去乱学。
筐里是满满一摞不知该如何称呼的东西,薄如丝帛的神奇之物层层叠加,最外层是硬质的壳,简简单单写着几个字:历史。
韩川满怀着神圣感将最上面的取出,打开,只见里面如丝帛的物事上满是字迹,笔划极细却清晰无比,这……这应该叫什么呢?不是竹简所制,不能以“简”称之,那就称之为“书”吧。
韩川合上书,平静了一会,再仔细看去,只见书页最外的硬质壳上,除了历史二字以外,还写个“二”字,再往里看看,果然又看到“一”。
他现在也不急着拿了,打开第一页,凝神看去,才看了两行,就听到儿子稚嫩的声音响起:“扬国统一天下……”正是第一页上的所写的内容。
韩川忙将书合上,惊异地看着儿子:“阿信,你怎么识得这上面的字?”
韩信歪了歪脑袋,清晰地回答他:“阿父教的,阿母教的。”
没错,林芦也识字。
他们夫妻俩是自己互相看中意的。韩氏只能算富足,说不上大户,林氏与他家相邻。少年韩川在院中大声读书,林芦便趴在墙头好奇地看他读书。也不知哪天,韩川鬼使神差地问:“你要学吗?”
林芦点了点头,从此便断断续续的教与学。待到韩川向父母提出去邻家提亲的请求时,林芦也能把一本书通读下来了。
他俩既都识字,长子学话早,于是两平时也教他认字,但这事开始没多久啊,按说他应该读不出来的。
不过韩川再想想,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妻子怀孕后期无事,大概教得多了,孩子就认识了。他喜得连书也放下了,抱起韩信狠亲了几口,韩信被他胡须扎得痒,小腿连连踢连蹬,也没摆脱坏父亲的魔掌。
不过能把书上内容读出来,韩川就不敢让他在一边看着了,只得将他又送回妻子身边,笑道:“阿信如今识得的字可真是多了。”
林芦也不觉有异,只当是良人所教,心中也是骄傲,带着几分炫耀之意告诉韩川:“他今天还拿着家中竹简读给我听呢。”
“真是了不得了。”韩川心里美滋滋的,“家里这些书,我也没学到几分,说不定要给阿信学去了。”不过他又想到如今诸国都朝不保夕的情形,而自家儿子才这个岁数,祖传的这些典籍,还有不少是兵书,以后学会了真派得上用场么?不由得又摇了摇头,跟妻子相谈了几句家中安排,便又回去看书。
他暗暗把这一竹筐书都称为天书,树下老人不知是哪位仙人,在书中还夹了便条给他,说是有意收他为徒,让他将这些书先读尽了。若是学得好,将来还有馈赠,只管带着竹筐放在那大树下就好。
韩川便在屋中跪下,朝着大树方向行了拜师之礼,从此除了干活,便是认真攻读。
他却不知,这一出不是什么神仙高人与他结缘,而是另一个时空孩童想出来的主意,智障AI执行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