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平
两人背着缰绳,偷摸着赶回马具铺。马大娘坐在桌旁,瞧了一眼苏唤月。
她立刻讨好似的倒上一碗凉茶,“阿姊你且歇着。”
马大娘叹了口气,伸手接过茶碗,责备似的感慨道:“你这小女娘胆色不小啊,敢当着我的面硬接活,不怕被麻烦找上门。”
“没有阿姊认可,我又怎敢去接那镶银的缰绳,应该把上面的银饰偷下来的。”
马大娘轻轻地敲了下她的头,一口饮尽碗底的茶水,连同茶叶也吃进去。
“行了,陆知县等会就派人来拿东西。这几天教得明白,剩余的材料也有。不是什么难事,你来修吧。”
“啊?”苏唤月端茶壶的手一抖,“可这是明日游行时用的,我这新手来修,不好吧?”
“我看你今早修的那个还不错嘞,要是不放心,我也不敢交给你做。”
不等她答应,马大娘就拉着她,进了平日里做活的屋子,各色工具挂在墙上,应有尽有。
“做吧,我看着你做。”
得了肯定,苏唤月小心翼翼地点燃烛灯,换上“装备”,开始对那缰绳“精雕细琢”。
顺利换好皮带,苏唤月把它递向马大娘,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般,眼里泛起温润的水波。
“阿姊,你快帮我看看,做得怎么样?”
马大娘接过翻看一番,眼底也蹦出一丝欣喜,“哟,做得不赖嘛,就是时间磨得久了点,还好没浪费我那牛皮带。”
苏唤月像得了糖的孩子,笑成一朵花。
她也搬了条凳子,坐到马大娘身边,一边活动酸楚的手臂,一边好奇地询问。
“阿姊,我有件事想不明白。既然李府有自己的马具铺,怎么还来找你修马鞍呢?”
“这个啊,‘千里急’接的都是大商队的单子,听说最近还在和西域那边的王庭合作,忙得不可开交。李府常把一些简单的小活,分给我们这些没事干的。”
“没事干的?”
提及这,马大娘的眸光暗淡了几分,烛火映照着她饱经风沙的脸庞,像一朵快凋谢的花。
“我阿翁本就是西域那边做马具的工匠。本来守着祖辈的名望,可以在沨县好好讨口饭吃,还曾和‘千里急’齐名。”
“可偏生,就在前几个月,我的眼睛生了怪病,视线一点点模糊。我怕啊,不怕吃不饱饭,怕砸了这招牌,让阿翁苦心钻研的手艺失传。”
“像中原说的那个,庖丁解牛一样,我差不多也能达到这样。但大家不信啊,不信我这女儿郎,不信我的手艺,活越来越少,兜里的钱越来越少,好容易招来的小工也全跑了。”
“我收徒弟,倒不是为了给自己送终,只想你好好地学,把手艺传承下去。”
两个女子紧紧地靠在一起,莫名的情绪在这方寂静里弥漫开来。
“阿姊,我会努力学的。”
苏唤月忽然转向马大娘,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指节,面上满是坚定。
“我也想在这小小的沨县,闯出自己的天地。”
隔日一早,苏唤月是被沿街的锣鼓声吵醒的。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刚走出屋内,就看见马大娘在张罗着早饭。
“赶紧来把饭吃了,我带你去街上看热闹。”
“真的?!”苏唤月一激动,话都没过心,“那我今日是不是不用学木工了!”
“哟,是谁昨个儿说要好好学的,”马大娘爽朗大笑,把碗敲在桌上,“这么快就把狐狸尾巴露出来啦?”
苏唤月心虚地挤出笑,挪到桌边拿了个烧饼,大大咬了口,硬得牙齿都快散架。
“这烧饼真香,阿姊,你也吃。”
“你放心,我的牙口早练出来了。”
用完早饭,苏唤月乖乖去洗了碗,然后换上普通人家姑娘的衣裙,随马大娘上了街。
苏唤月平生两大乐事:收钱和看热闹。
那响亮的唢呐刺得耳朵疼,两位身姿窈窕的侍女走在最前面,将篮里火红的花瓣撒向空中。
像一场绚烂的烟雨,烧红整条主街。
纷纷扬扬的花瓣落进她眼底,似梦似幻。苏唤月扬起嘴角,伸手去抓,指间流淌着柔软的触感。
不知谁高喊了句:“哟,来人了!”
人流忽地涌起激潮,把她往前挤去。
那熟悉的身影闪进眼里。陆今安身着绿色的官服,戴着乌纱帽,跨在白马上,拉着缰绳缓步前进。
那刻,阳光铺在他白如凝脂的面庞上,细细勾勒着那出挑的眉眼,却仿佛怎么也暖不起来。
苏唤月的目光凝在他的身上,久久移不开。
她隔着人海,抬头看向他,像望着高山一样,可望不可及。
陆今安随意一瞥,似乎也看到了她,眼里刹那似有光斑转动。
他轻轻扯了扯手上的缰绳,忽地微微一笑,像落下的雪忽地回暖消融了般。
苏唤月的心猛然一跳。
她慌忙朝两旁瞅了瞅,不知他在对谁笑。
不,是不确定,他在对自己笑。
身边的马大娘叉着腰,看那威风的队伍一晃而过,忍不住感叹道:“我记得老早以前啊,那新知县游行,都是要撒铜币的,后来闹出了踩死人的事,就停了。”
“不过,县衙里也没那么多钱给人撒,就换成了凤阳花。”
苏唤月的眼睛忽闪忽闪,“凤阳花?”
“凤阳花生于沙地,只需一点水,就可存活好久。每逢春初开花,就可采来漂染衣物,姑娘们可喜欢那火红火红的颜色。”
“凤阳花好是好看,但这香味,一言难尽啊。”
苏唤月捻起指尖的花瓣,凑上前一闻,差点激得把早饭全吐出来。刺鼻的气味直入肺腑,她忙举起衣袖,在鼻前扇了扇。
马大娘细心嗅了下,眉头拧在一起,“凤阳花的香味没这般浓,这个味道,好像,好像——”
“糟了,是‘马见鬼’!”
马大娘开始四处张望,像迫切地寻找着什么。
苏唤月觉察到不对劲,忙问:“‘马见鬼’又是何物?”
“一种名贵香料,马畜闻多后,精神会异常兴奋。”
果然,李员外不会善罢甘休的。
“阿姊你看,那白马的眼睛,好像已经发红了!”
还没等马大娘看过去,苏唤月就挺着瘦小的身板,挤进人潮的缝隙里。
此刻,陆今安也敏锐地意识到什么,身下的马儿喘气渐粗,蹄声也变得杂乱。
他拉紧缰绳,想及时喝止住它。
苏唤月捕捉到这一幕,撕破嗓子大喊:“大家快散开!”
白马本已停下,不知何处吹来哨音,又忽的高仰起前身,势要把陆今安甩下去。
他面上划过一丝狠戾,使劲一拽,将马头引向侧边,才没伤到跟在马前的月青。
白马发疯似的胡乱蹦跳,陆今安咬紧牙关,俯低身子,努力去控制。
月青一下子慌了神,连忙上前驱退群众。
离得近的人全都吓破了胆,在各种推搡中,一个小女孩被挤到了马旁。
眼看那马蹄就要不留情面地踩到她身上,小女孩害怕地抱住头,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苏唤月心一惊,立刻冲了上去,于千钧一发之际,抱起女孩扑向一侧。
手臂被沙石磨得生疼,苏唤月没管那么多,而是紧张地察看护得紧紧的孩子。
女孩依然止不住抽噎,肩膀一抖一抖地,赖在她怀里不放手。
“阿姊!”
苏唤月赶紧叫来马大娘,将怀里的女孩托付给她,又紧张地回头张望。
马已经彻底失去理智,只顾横冲直撞。陆今安拼命保持住平衡,尽量将马导向人少的地方。
苏唤月再次跑上前,拔出谁腰间的匕首,正欲一个飞身跃起。
“让开,我来!”
她刚一偏头,一支短箭擦着耳畔划过。偏偏那马灵活跳开,箭射进了石板间的缝隙里。
这下倒好,马未伤分毫,却被惊得更加躁动,一个猛烈甩尾,就将陆今安颠到地上。
苏唤月把手里的匕首抛向他,大喊:“陆知县,小心!”
陆今安背部着地,先是一滚逃离踩下的马掌,探手摸来苏唤月丢给他的刀,狠狠扎到马脖子上。
血喷三尺,溅在了陆今安白皙的脸上。他的表情依然平淡如常,却透出几分阴鸷乖戾的感觉。
那马一下就被扎中命门,顺势倒了下去,无力地抽搐着腿。
陆今安正想抬手抹去血迹,一块软软的香帕就递到手里。
“擦一擦吧,游行的好日子,可别太狼狈。”
陆今安倒也没客气,一边擦去血污,一边说:“多谢,日后重新送你一块。”
话罢,他抬眼望向四周,经此一闹,大家伙该回家的都回家去了,只剩几个人还在偷偷议论。
他抬手招来月青,细细盘问是否有民众受伤,便要他带几个兄弟好好处理后续。
“刚才是谁放的短箭?”
苏唤月忍不住笑出声,“要不是沈二公子射歪了,我还以为他想当街报私仇呢。”
碰巧沈钰带着几个侍从,大步走过来,心急地挥袖道:“陆兄,你没事吧?”
苏唤月暗叹了句:“你一来,他就有事了。”
“瞎说啥呢!”没承想沈钰还真听见了,举起扇子就要往她头上砸去。
苏唤月一把就轻松夺过他的扇子,炫耀似的打开来把玩。
看到扇面上孩童般幼稚的字迹,苏唤月噗嗤一笑,“沈二公子还挺有理想,富、甲、天、下。”
苏唤月啪地又把扇子丢还他。
听她一字一字清晰地读出来,沈钰的脸顿时通红一片。
“要不是看你是个小娘子,我早就收拾你了。你这小贼,拿我扇子,还偷我的匕首。”
“这哪能叫偷呢,是借。”
月青取出马脖上的匕首,直接血淋淋的递上前,“沈二公子,你的匕首。”
沈钰拿扇子遮住脸,嫌弃地撇开头,挑起食指指了指那短刃,然后做了个弹一弹的动作。
身后的侍从翻译道:“把它丢了吧,我们主子不需要。”
苏唤月偷偷给月青点了个赞。
陆今安扳回正题:“沈二,你从哪儿赶过来的?”
“就对街的酒楼啊,上面的雅间可以纵览沨县全景。我见你的马发疯,就赶紧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只有你一个人?”
“没,李员外,还有我大哥都在。”
“那里确实好看戏。”
陆今安叹了口气,躬身行礼道:“还是谢过你前来相助。”
“当日宴席上认了兄弟,那我肯定要帮的。”
陆今安略一抬头,瞟向那“醉云楼”的招牌,眼底泛起危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