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安和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出现在秦昭面前。
当然,谁都没想到。
素来听话省心的四公主能捅出这么大篓子?
“秦昭也是胡来,宫廷里还有那么多臣工呢,皇上要给大臣赏赐美女那是天恩浩荡,但臣子主动对宫女下手,那就是大不敬。”
淑妃怒火中烧,神情多有鄙夷,皇朝重文偃武果然有道理,武将粗俗,礼法不周,连威震天下的战神都不例外。但很快,她又得到消息,那不是什么宫女,那是安和公主,她一手抚养大的小四女。淑妃愣怔三秒,原地厥过去。
平康帝……平康帝不擅长统御权臣,也不擅长对外战事,但擅长骂人,把她的养母淑妃骂得狗血淋头,说她教女无方,淑妃一句话不敢辩解,只是跪在那里垂泪,安佳九公主也跪在旁边小心翼翼的哭泣。
“皇上,暖阁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再隐瞒,早晚也会传出去。该有的不该有的我们心里清楚,可抵不住外人怎么想啊,那天皇宫中臣工聚集,人多眼杂,到时候外头传成什么样子,根本不受我们控制。安和的婚事本就艰难,再这么一闹,她以后在京城中怎么做人?倒不如跟着秦昭离开京城的好。”
平康帝两道浓眉深深拧了起来,他想嫁公主,但他并未考虑过安和,安和本身是个呆子,他不愿意让外人觉得他轻视这个脑子不好的孤女,况且许配公主也好,封侯也好,都是为了对功臣进行表彰,嫁个呆公主算怎么回事?
安和自幼呆弱,母亲又高低算是殉国,他摆着公正仁厚的姿态,最怕就是别人说他没有一视同仁。
然而平康帝终于下定决心处罚秦昭时,素来沉默寡言的四公主以一种倔强到突兀的姿态跪在了皇帝面前。
她原本是到紫阳殿上香,告诉亡母她大仇得报,结果很快就在香炉前晕了过去。
等她清醒过来,就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上,更让人惊骇的是身边竟然有人,赭红衣衫,乌发散落,面朝里而卧,但那身形却明显可以看出是个男子。
安和脑袋嗡的一声,双手紧紧捂住了嘴,把所有的惊呼用力吞了回去,整好衣服,翻身下榻,奔回自己的宫殿。
她知道自己被设计了,但没想到同样入圈的会是秦昭——
“父皇对秦将军的处罚并不合适,儿臣斗胆请父皇三思。”
平康帝的火气蹭的一下被点燃。傻的,真的是傻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处境,身上泥点子都擦不掉了,还主动往泥坑里掉。秦昭和徐纪芳的权势如日中天,遭人忌惮,此局分明是有人背后捅刀。
安和,大抵是池鱼之殃。被送到秦昭身边的人本该是柔妃的宫女,却被人偷梁换柱,变成了她,而她无知无畏,竟然还来求情。担心自己麻烦太少吗?
安和根本没有察觉平康帝复杂的心理活动,她竟然还引经据典的给皇帝讲了一个故事。
“当年楚庄王跟群臣宴饮,酒酣耳热之际,灯烛忽灭,再次点亮灯烛,庄王的美人哭诉有人趁机非礼她,她摘下了对方头上将缨。庄王却没有处罚这位失礼的将军,反而让所有人都把长缨摘下。后来庄王遇险,有人拼死相救,此人便是当初那位大臣。”
“庄王心胸宽广,为自己留下一员大将,这位大将也拼死报恩。父皇也是一代明君,自然分得清是非曲直,为何还要 处罚秦将军。”
安和不说倒也罢了,这样一讲平康帝的脸色更难看。他何尝不知此事背后有猫腻,何尝不知道暖阁之事不过是朝斗的延申,是文臣武将阁臣大员毛挚搏击泄露出的一点微末招数。只是平康帝并非铁血强势的帝王,对前朝的统御力并没有那么强,不管怎么看,让这件事止步于后宫都是最好选择。
“安和”平康帝的嗓音变得前所未有的压抑,“你胆子大了,竟然敢跟朕讲故事。”
“你一个呆子,竟然也会讲故事了!”
“儿臣不敢质疑陛下的圣裁,儿臣只是……让儿臣走吧。”
平康帝看着安和清冷倔强的模样,一时间好似见到了当初的宸妃。
当年的宸妃也是这般,坦然的看着他,认真道:我愿意留在陛下后宫。
活着留不下,死了也要留下。
想到那个声如黄鹂却性如烈火的女子,平康帝的心肠还是柔软了下来。
他说:“这路你自己选的。”
平康帝在女儿们面前素来温和,此话说得已经相当严厉,类似于“随你去吧,祸福自取。”
然而,安和出乎意料的过得很不错。
大家以为秦昭的爵位没了,会迁怒公主,毕竟到嘴的鸭子又飞了,结果秦昭表现的倒似对鸭子根本不好兴趣。
秦昭身边就有一种常人难及的清净。
他旬休时,呆在小院里,看云看狗晒太阳,安静地仿佛院子中那棵老树,整个人都是放空了似的从容……不急躁不忧郁,宠辱不惊,物我两忘。她此前只在佛寺的主持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看淡一切,放下一切,今日可生明日可死。
越是战事紧急,他越是如此。
安和想象中他大战前一定慷慨激昂,豪情万丈,然而他脸上的神情让安和想起街边平静又温厚的老人。
秦昭跟安和说笑,安和身姿板正,依旧是宫廷教养出的良好仪态,他却半靠在躺椅上,仿佛只调动了一半精气神来维持日常状态。安和对上他,仿佛一棵新鲜桃树对上一堆古藤。
秦昭这一生走南闯北,阅历丰富。
他跟安和讲故事,讲他某次出征途中遇到的一大片向日葵,遍地的翠绿金黄,漫天的金色霞光,大队人马从葵花地旁边经过,它们一个个昂着头看着太阳。安和想象着那副画面,好似眼前出现一排排队列整齐的标兵,植根在大地上,血脉偾□□壮硕茂,大片金子似的花盘,灿烂辉煌。
她出神的听着,自己好似化身一株向日葵,静静地等待着,等他走过自己的身旁。她的花盘会转向他,叶脉奋力张开,不为拥抱,只为展现内心的疯狂。
那内心的狂喜如果能够具象化,定然是一锅沸腾的水,羊肉片落进去,七上八下,迅速就熟透了。
少女对男人的钟情里都掺杂着崇拜的元素,安和自己也不例外。
秦昭的光荣业绩,那皇朝人人皆知,但秦昭的性格脾气,与传闻中的大相径庭。
平西军和西齐占据了他九成的心思,剩下一成还得留给剑,棋,马,犬,太阳,云朵……难得闲暇时间,他都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或者离开房间,一把躺椅撑着,晾在走廊上晒太阳,不能走更远了。
他不喜欢出门,不喜欢看热闹,也不喜欢有人来拜访,更不喜欢去应付别人。每日在室内泡泡茶,下下棋,悠闲从容,不像个横刀立马的将军,倒像个普通的仕宦公子。
他可宅了。
然而公主约他逛街。
他靠在躺椅上晒着太阳消磨时间,公主就披着那个大红斗篷,一盏灯笼似的,从门洞里飘了过来。
公主一本正经道:“我听嬷嬷说今天街市上很热闹,会有杂耍,还会有人放烟火。”
将军点头,“确然如此。”
公主又说:“我久居京城,并不曾见过异乡风俗,也不知此地特有的佳节是何等面貌。”
将军再次点头。“原来如此。”
安和脸涨红了,鼓足勇气,切入正题。
“她说将军转战南北,后来久居灵州,应该也不曾有闲暇在这里久驻,不曾像今天这样赶得这般巧。所以,将军陪我去逛逛。”
秦昭特别真情实感的叹了口气,把自己像撕一片膏药一样,从躺椅上\"撕\"起来。
安和还记得两人那第一次约会的场景。
乱云飞雪已过,初冬暖晴,安和穿了一身淡荷色的绣花对襟皮袄,下面穿着宝蓝色缀宝石的银鼠裙子,脚上是厚毛鹿皮小靴。安和觉得这身衣服太厚重了,她很想轻盈一点,然而玉珍嬷嬷总觉得她冷,在安和偶得伤寒后,她恨不得像老母鸡一样,把安和罩在翅膀下,结果让安和看起来好像一只毛绒绒的胖鸟。
秦昭带着俩眼放光的胖鸟走了最繁华的一条街道,行人如水,彩灯如绣,街边小贩高声叫卖,还要耍杂技的喷火,耍枪,一路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她一开始还担心将军是否会觉得自己孱弱,后来被那些东西吸引,就再也无法顾忌了。
一辆拉绸缎的马车从身边经过,横七竖八的缎布伸出来差点撞到安和,秦昭眼疾手快挡了一下,扶稳了安和。
说来可笑,贵为公主,她其实连淑妃的寝宫都甚少离开,京都的繁华宫廷的高贵都与她无关,她所拥有的只是面前几丈的华丽闺房。
这个地方的货品自然无法与京都相比,秦昭以为她应该什么都看不上,然而他发现自己错了,公主什么都想要,甚至想模仿别人,抹一指头羊油尝尝味儿。
安和在羊肉小摊面前驻足,秦昭便在一边等着。
安和举着一个羊肉夹馍转过身来,浓密的汤汁顺着纸包往下淌,她胳膊举得远远的,免得洒到身上。
秦昭自己拿钱袋,结果一伸手才发现这几日官吃官住,银子早忘装身上了。
“我有钱.”
安和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在怀里掏来掏去,最后摸出硕大一只钱袋,秦昭拿过来一看,竟然是几块赤足的金子,还有几张大额的银票。“嬷嬷给我装了。”
秦昭嘴角抽了抽:显然你的嬷嬷对小地方的物价没有正确的认知。他重新把钱袋给安和装好,嘱咐她不要再拿出来了,然后告诉商贩让他上门去取。
秦昭一路往前走,安和就举着肉夹馍跟着:“趁热吃,饼是酥的肉是香的,再过一会儿羊油都凝固了,膻的很,饼也疲软,撕扯起来像烂棉套子。”
“什么是烂棉套子。”
“……”
“嬷嬷不让我吃外面的东西。”
秦昭立即打道回府,他不喜欢逛街,更不喜欢跟一个举着羊肉夹馍的人逛街,当然明面的理由是肉夹馍要趁热吃。
玉珍嬷嬷看到满面笑容双眼放光手捧肉夹馍的公主惊呆了。她说:“公主,将军呢。”
“将军不吃肉夹馍”安和认真的道。将军在常年艰苦的奋战岁月里,为军营,为胜利,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他放弃了常人的爱好,用极端的专注和无坚不摧的冷硬将自己塑造成了无懈可击的战神。
神明是远离人间烟火的,他会离肉夹馍远远的,离红烧肉远远的,离打哈欠流泪水伸懒腰蹲坑等一切凡夫俗子的生活远远的。
安和理所当然又坚定无比的想象着。
当天晚上,卖羊肉的小贩出现在了秦昭的门口。
“老板,现在一天能卖多少肉啊。”
“唉,当年繁华,一天能卖三头羊,这几年战乱频繁,人口少多了,生意也差了,最多卖一头半。”
秦昭点头,“哦,把剩下的一头半都送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