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立政殿。
楚皇后多年前一场小产,致使落下病根,不仅不能再生育,每月癸水不准,这几日□□还时常见血。
妇人之疾,不好请太医院,这才又召沈卉入宫。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楚皇后一直很信任沈卉。沈卉不光医术高明,更重要的是忠心。
景安帝流连女色,沈卉又有倾城之姿,却不争不抢,当医女那几年,沈卉衣着朴素,以颜料涂面掩盖容貌,从未生出僭越之心。不仅如此,好几次沈卉救楚皇后于水火,于她有救命的恩情。
所以六年前,楚皇后坐稳后位,就下旨恩赦,赐沈卉黄金千两回乡成亲生子,不必再困于皇宫了。
青釉莲花形香炉里飘出袅袅青烟,殿内地龙烧得暖烘烘。楚皇后面带疲态,靠在引枕上,阖眼休息。
沈卉搁下笔,将一张药方递给楚皇后的侍女,说:“每日以温水煎药,一日三次,调理半个月我再来复诊。”
“是。”
楚皇后睁眼,笑意盈盈,“多谢你。”
沈卉忙说:“不敢,为娘娘效力,应当的。”
这时,外面咚咚咚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小宫女带着高奶娘飞奔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告罪,说沈卉的女儿不见了。
那宫女解释说,她去小厨房准备吃食,高奶娘腹痛出门更衣,回来时,软榻上的小小姐就没了踪影。
高奶娘一个劲自责,怪自己粗心大意。
沈卉登时两眼一黑,楚皇后安慰她两句,正要吩咐人去找,外头又进来一个宫女,说是东宫那边派人传话,偶遇沈医师女儿,一会就把人送回来。
听闻翘翘的下落,众人才舒口气,片刻后,心又悬了起来。
皇宫人人皆知,东宫那位,最讨厌小孩子,尤其是哭闹的小孩。当然,东宫太子令人惊惧还有一层原因,他的身世。
据说楚蔷产子那夜,天空出现一轮血月。历朝历代,血月可是不详之兆。月亮变色,青为饥忧,红为战战,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很快就要有战事爆发了。
更糟糕的是,楚蔷产子不顺,血崩而亡,她产下的男婴虽肤白玉润却全无呼吸,一看就是个死胎。正准备丧事,哪知几个时辰后,那男婴忽然又有了哭声。
这桩事实在离奇,成安王吓得不轻,坚持认为这孩子是鬼魂附体来索命的。原本打算掐死,白马寺慧空大师听闻,便道此子于佛法有缘,点化他入了佛门。
那之后,李元煦一直在白马寺修行。再后来,成安王登基,后宫充盈,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却都是公主,在朝臣几番谏言下,不得不把唯一的儿子接回封为太子。
沈卉在宫里多年,听过不少这位东宫之主的离奇事,想到太子不喜小儿哭闹,忧心忡忡。
气氛焦灼,又等了些时候,终于,刘进忠带着翘翘回了。
看见朝思暮想的娘亲,翘翘又想哭了,哇一声,边跑边掉眼泪,一头撞进沈卉怀里,“娘亲——”
沈卉知道女儿爱哭,翘翘的眼泪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为了获取她的怜爱,故意的,另一种就是现在这样,真受委屈了。
“翘翘,我的好孩子。”沈卉眼睛都红了,一阵心肝宝贝的哄,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和刘进忠道谢。
刘进忠道了声应该的,很快离去。
“娘亲,你别不要我。”翘翘抱着沈卉一个劲撒娇。
“你是娘的宝贝,怎会不要?”
毕竟是在立政殿,沈卉哄了她一会,给翘翘擦干眼泪,引着她去见楚皇后。
翘翘才知道,原来这里就是皇宫。
娘亲说过,皇宫里住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不听话的小孩要挨板子,翘翘都记着呢。
进了内殿,翘翘就看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坐在凤纹交椅上,样貌雍容华贵,珠光宝气,身边围了好几个侍女。
果然皇宫里的娘娘就是不一样,气派十足。
翘翘牵着娘亲的手走过去,规规矩矩一点也不怕,到了跟前轻轻跪下,朝着上首的妇人脆生生拜道:“皇后娘娘安。”
楚皇后闻声看去。
跪在地上的小女娃皮肤白嫩若雪,双眼乌溜炯炯有神,因为年纪小,脸蛋没什么线条,软乎乎的。她看着自己,竟然在笑,甜甜的笑容好像一道阳光。
楚皇后喜欢孩子,更喜欢漂亮懂事的孩子。
她抬手,“地下凉,快起来吧。”
“谢谢皇后娘娘。”翘翘被沈卉扶了起来。
楚皇后指着身边一只圆凳,“你坐过来。”
翘翘看一眼娘亲,见她没说什么,便大大方方走过去,坐下,真心实意地说:“娘娘,你长得真好看呀。”
听惯了奉承话,但楚皇后还是高兴,逗她:“有多好看?”
“嗯……”翘翘思索片刻,张口:“像天上的王母。”
翘翘看过《西游记》画册,画册里的王母,也是这般华贵。
“这孩子真会说话。”
不光楚皇后,殿内侍女太监都捂嘴笑起来。民间有铸王母雕像,跪拜祈福的传统,小女娃这话,不仅夸她美,还夸她得民心。
楚皇后愈发喜欢她,把人抱到腿上,问,“今年多大了?”
翘翘伸出一只小手,“五岁啦。”
“识字没有?”
“会写几个。”
沈卉教过翘翘识字,可惜这小姑娘贪玩贪吃,对学习实在不上心,字写得歪歪扭扭,像狗爬。
幸好楚皇后没让她写,又问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听闻翘翘身子弱不怎么出门,更是赐了一堆名贵补品,聊到天渐黑,才不舍地放母女二人出宫。
人走了,楚皇后揉着眉心感慨:“那孩子真是讨人喜欢。”
陈女官知道,皇后娘娘一直很想收养一个孩子,便提议说:“娘娘若真喜欢她,下回沈医师进宫,不如与她说,想把她的孩子收为义女。”
这正合楚皇后的心意。
她膝下无儿女,太子今年十二了,在白马寺修行多年,端方守礼,却也冷漠无情。毕竟不是亲生的,楚皇后不能要求他多亲近自己,一直盼着有个黏人的小棉袄。
之前官爵人家的孩子她见过不少,或奉承太过,或胆小怯生,楚皇后都不太喜欢。
今日看见翘翘,觉得颇合眼缘。
楚皇后温声道:“就这么办。”
*
从皇宫出来,天已经黑了。
夜里的长安,华灯初上,车舆来往匆匆,翘翘趴在马车窗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她还看见,一列威武的士兵身着铠甲整齐走过,模样别提多威风了。
高奶娘告诉她,那是巡视长安城的金吾卫。
待到了落脚的客栈,翘翘洗漱完毕,肉乎乎趴在床上。
沈卉捉了她的小脚丫,挠她脚底的痒痒肉,翘翘咯咯咯笑出声,滚进沈卉怀里,亲亲热热地抱住她。
“娘亲,翘翘好喜欢你。”
被女儿这么黏着,沈卉一天的苦累都消散了,在她脸蛋上亲一口,“娘亲也喜欢你,今儿进宫害不害怕?”
“刚开始怕,后来就不怕了。”翘翘说,“皇后娘娘真好,送了我好多礼物。”
“你喜欢吗?”
“喜欢,下次我可以再去看她吗?”
沈卉摸摸她的小脑瓜,“看缘分吧。”
时间不早,沈卉哄她睡觉,翘翘太兴奋了,小嘴说个不停,“娘亲,明天去哪里玩呢?”
“带你去点心铺买好吃的,再去看戏?”
想到明天,翘翘眼睛亮亮的,充满了期待。
沈卉轻拍她的背,没一会翘翘就睡着了。
她睡相差,一个晚上姿势来回换,横着,竖着,斜着,沈卉夜里醒来,不厌其烦地帮女儿调整姿势。
第二天一早,沈卉果真带她出门玩了。
沈卉并不缺钱,出宫后她用这些年的积蓄置办了商铺,田地,经营得有声有色,再加上时不时外出看诊,渐渐的,手中丰余了,自然不吝啬给女儿花钱。
先去糕点铺子,好吃的各来一包,又去了戏园。
今儿戏园演的是哪吒闹海,英雄小哪吒手持火尖枪,乾坤圈,在台子上伴随鼓点翩翩舞动,锣鼓喧天掌声不绝,翘翘看得如痴如醉,连糕点都顾不上吃了。
看完一场,翘翘还不过瘾,只可惜戏园来了位贵人说要包场,将客人们都请了出去。
从戏园子出来,沈卉让高奶娘带她去马车上,自己去置办药材,然后准备回高陵县。
“奶娘,我们可以天天来长安玩吗?”
“那可不成,长安多远哪。”
翘翘更失落了,唉声叹气,高奶娘见状,买了一只小狐狸面具给她,翘翘美滋滋地戴上,这才又高兴了。
到了马车旁却没见车夫,应该去附近吃茶了。
高奶娘准备上车等,刚打开车门,乍然见一个陌生小男孩坐在自家马车里头。
小男孩约莫八九岁,一身靛蓝锦袍,腰系玉佩脚踩金缕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高奶娘惊叫,“哎哟,谁家的孩子,跑我们车里偷东西来了。”
翘翘上前凑热闹,摘下面具,凶巴巴地质问:“你是谁?我们要叫人了!”
“别叫别叫。”那男孩皱着脸,握拳请求,“我不是贼,和同伴在附近玩儿捉迷藏,见你们马车没人看管,就想上来躲一躲。”
高奶娘见他一脸诚恳,也不想惹事,“那你快下来。”
“我……”男孩脸色像猪肝,“我也想下来,不过刚刚爬上来时,脚扭了,动不了。”
正说着话,沈卉带着药材回了,听说有个男孩在他们马车上扭伤脚,没说什么,摸摸他的脚踝轻轻一扭,再一按,说:“好了。”
“欸?”男孩睁大眼睛,动动脚,“果真不疼了,多谢女神医。”
沈卉扑哧一声,“快回吧,你家人该急了。”
话音刚落,一个女郎果真带着仆从找了过来,这女郎年纪大一些,气度从容,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说自己是男孩的长姐,得知弟弟惹了祸事一番致歉,又问沈卉是哪家娘子,明日必登门赔礼。
小孩子贪玩罢了,沈卉没放在心上,说不必麻烦。
这段小插曲过后,三人上车,没一会车夫也回了,再次扬鞭启程,朝着城外缓缓驶去。
他们不知道,这对姐弟是宣勤侯府的孩子,宣勤侯府如日中天,即便在天子脚下,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府中出过太傅,状元郎,人才济济。
姐姐名唤赵羽然,弟弟唤赵溪然。
这会,沈卉带着翘翘已经走远了,赵羽然姐弟站在原地,等着车马来接。
赵羽然十二岁,是长安城中小有名气的才女,忍不住数落弟弟,“瞧你做的好事,一个游戏而已,至于偷爬人家马车?待回去了,爹肯定罚你跪祠堂。”
赵溪然怔愣,没出声。
“哑巴了?”
赵溪然回神,没头没脑地说:“阿姐,你看见那个拿狐狸面具的小姑娘了吗?”
“看见了,很可爱。”
赵溪然抓耳挠腮,“你觉不觉得,她长得有点像一个人?”
“像谁?”
“想不起来了。”
赵羽然瞪他一眼,“莫名其妙。”
另一边,载着沈卉三人的马车已经出了安化门。这趟回去,比出来时多了两辆马车,用来装宫里的赏赐和采购的药材,布匹等物件。
一路无话,黄昏才入了高陵县。
翘翘饱饱地睡了一觉,缠着沈卉玩游戏,沈卉对她无所不依,亲亲女儿的小手,从垫子底下翻出一根花绳,母女两有来有回。
忽然马车停了,车夫道:“卉娘子,前方那人……好像是沈荷小姐。”
闻言,翘翘也不翻花绳了,趴到窗口哇哇叫起来,“小姑姑,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沈家人口众多,翘翘最喜欢这位小姑姑了,小姑姑未出嫁时经常陪她玩儿,出嫁后每次回门,都给她带好吃的。
沈卉却是心里咯噔一声。
沈荷出嫁不到半年,夫妻恩爱日子和美,就是婆婆管得严,平时不怎么让沈荷回娘家。她突然跑来,沈卉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马车门被打开,沈荷上车,慌慌张张地说:“长姐,家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