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露白来的很快,一进屋内看见三七,便心知不好,当即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郎君、夫人。”
此时露白仍心存侥幸,想着无论如何都死咬着不知情便是。
可下一秒,三七却果断道,“你方才看见我了。”
三七做锦衣卫多年,除了使得一手好刑罚,更擅长的揣摩人心。
而此事也不难解,露白本来脚步的方向是小厨房,为何突然发难,将枣泥酥扔在地上,还说出那样的话。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她看见了她,是故意为之。
露白本想抵赖,可看见三七那黑白分明的双眼时,不禁慌了阵脚。眼见事情瞒不住,露白竟是直接哭道,“是奴婢的错,奴婢一时昏了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露白嘴里喊着求饶的话,眼神却看向谢言玉。
谢言玉淡声,“你不该向我求饶。”
指了一条明路,露白立即将身子扭向三七的方向,她将为什么会把夫人做的枣泥酥带出去,又是为什么明明看见了夫人,却依旧装作看不见一般,故意将枣泥酥扔在了地上,并说出那样的话。
会这样做的丫鬟,心里想的什么,不言而喻。
“夫人,求你饶了奴婢吧,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露白不断的哀求着,眼里的忏悔,也不知有几分是真情实意。
而一旁的谢言玉只垂着眸,神色叫人看不真切。
三七瞳孔骤缩,以宽待德,不是她的作风,“你……”
“鞭笞二十,给夫人赔罪。”话未说完,谢言玉便截了她的话。门口很快来了两人,拖走了露白。
院内,露白的惨叫声,混着木板敲击声不绝于耳。
谢言玉不疾不徐的指尖轻敲膝头,姿势稍显惫懒。
一场闹剧便这般收尾。
三七微愣,身体里仿佛有另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无论是谢言玉此刻的护短,还是他骨子里透出的那抹疏离,都让她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如此,便结束了吗?”
“如此?”谢言玉眼帘微掀,稍感意外,“你可知露白是我的一等女婢,此举等无异于打她的脸面。还不够?”
三七本是喃喃,听闻这话忽然起了一丝怒意,是啊,还不够……
不,怎么够!
手上的伤和昨夜晚上的香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三七,这个郎君的冷漠。
“这就够了?露白只是被鞭笞,伤养好了还会伺候你,这根本不算惩罚!”三七双眼通红,一字一句怒声道,“所以,她们才会如此待我!”
因为你的漠不关心,因为你冷漠的态度,所以连府上的下人都敢这般轻贱我。
四目相对,三七泪如雨下。
被人如同野狗般扔在乱葬岗时她没有哭,在执掌司被所有人欺负时她没有哭,更甚至,多少次她为谢言玉出生入死,快要奄奄一息时,她也不曾哭。
而此时,因为一盘糕点,三七却哭了。她也不懂为什么一盘糕点会让她哭成这样。眼泪连着鼻水混成一片,身体也止不住的颤抖,像是将多年来的委屈倾诉而出。
三七抽噎着蹲下,“你,你,心里可曾有过……”
你心里可曾有过我……
这是三七最想问的,那夜他为什么救她,只是因为怜悯吗?他看着她到底想到了什么,才会落泪。
这么多年的陪伴,她到底有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一丝痕迹。
谢言玉收回视线,淡漠道,“三七,你着相了。”
若是要问男女之情,谢言玉觉得这不像三七昔日的作风,这些年三七被他训练成最出色的杀手。所有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情,三七都会帮他冲在前头。
宝剑出鞘,若论心意,谢言玉认为在没有比三七更衬手的剑。
只是,当‘一柄剑’生了情,他该如何?
谢言玉长眸微暗,表情出奇的平静,“你若是觉得不够,可以杀了露白。”
哭声立止,三七不可思议的看着谢言玉,“我不信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她猛的站起身,“谢言玉,我究竟算什么?你当初为何救我?”
一席话,让谢言玉陷入了沉思。思绪骤然回到了六年前。
谢言玉从不在那样风雨交加的天气出去,只因他身来有疾,旁人觉得舒缓的微风,都会使他双目通红,迎风流泪。
那年,他知晓了亲娘死亡的真相,可势单力薄的他,无法和继母邱氏抗衡。又在生父刻意的冷漠下,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并不是只有身体受到虐待才是伤害,邱氏的手段是捧杀,明面上他依旧是谢家的嫡子,可实际上他连能做自己的主也不能。
寒冬的天穿着华丽又不挡风的衣物,夏日,他又被一件件密不透风的衣裳,捂的浑身起了大片的疹子。
那夜,上元花灯节,谢府众人出去游玩。谢言玉却被人群冲散,也碰上了邱氏私下买通的刺客。
待好不容易解决了那群刺客,谢言玉也被引到了那片废弃乱葬岗中。
也就在那时,他看见了三七。
尸骸遍野,腐朽尸体上的蛆虫更是密密麻麻。而一个少女置身残骸之上,在如花骨朵还未绽放,就要凋零。
谢言玉本没有闲心去救一个人,但三七的眼里流露的不甘触动了他。
他们的本质又何其的相像啊……
谢言玉想看这朵花,在逆境中是否能够生存,还是会如这雨夜,终将被黑暗吞噬。只是,他未曾料到三七会给他如此大的惊喜。
谢言玉当然不会说出那时的真相。而他的沉默,却再一次伤害了三七。
三七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她的坚持好像无论如何,都打动不了谢言玉。
于是,谢言玉看见三七先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埋着头,开始整理因着情绪激动而凌乱的衣裳。
三七的动作很慢,每抚平一处褶皱便歇一会,直到她整理到袖口,露出被箭扎伤的伤口。
谢言玉若有所思,“你……”
三七终于理平了所有的褶皱,她抬起头,“我们和离吧。”
“你说的对,我们之间本不该如此,若是为了报恩,我早就做到了。”心里的大石被掀开,三七如释重负,她来到窗口推开窗,“这些年,我为你做了许多,现在邱氏也成了废人,我已经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了。”
三七说话的时候,窗外起了一阵轻轻的微风,接着,天空上方很快便聚起一团乌云,院外的落叶被吹的打起了旋儿,落叶卷在半空,轻微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风拂过脸庞,又钻进卧室,没有等到回答,三七回头,“你……”
话音戛然而止,三七微微震颤的瞳孔里,缩映出一个清瘦的影子。
面若清玉,鸦发如羽,谢言玉静静地坐在那儿,领口的衣襟洇染出一大片暗色的水痕。泪水自他的眼眶大滴大滴的涌出,几乎并作了两道水线,泛出细碎的光。
纤细的脖颈似承受不住他的痛苦,谢言玉下颌轻抬,神色哀凄。
眼前这一幕与六年前一般无二,当那双泪眸投向三七时,她的脑海昏昏沉沉,心底则涌出了一丝欣喜。
是她想的这般吗,谢言玉不舍得她?
是了,一定是这样,他都让她杀了露白,说明他心里还是有她的。
一定是这样!
三七压下心中感慨,刻意挺了挺背,故作冷漠道,“你,你不要以为哭了,就能打动我,我,我还没有原谅你……”
就这么原谅他,会不会显得太轻易了。可……谢言玉现在看上去好像很难受,怎么办?
三七眉头打结,脚尖在地上来回点了点。
而一旁的谢言玉则眉间紧皱,他起身走到三七身边,将头稍稍偏过,阖上窗。正要说话,余光忽然撇到一处。
“我不同意。”谢言玉眼神停留在三七的手上。
细雨微风,窗檐被不住的拍打,发出一阵阵噗噗声。谢言玉的视线变得清明,他慢慢的执起三七的右手,极轻的,在伤口上绷带处细细的抚摸,似乎想拆开一探究竟。
“三七,你的手怎么了?”
虽然三七喜欢他的关心,但不得不说,这种抚触,像是一条在阴暗地带吐着信子的蛇,无端让人觉得寒冷、黏腻。
三七下意识将手收回,“没什么,在一线天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
能年少时就在繁花楼高手榜上名列前茅,又在执掌司渡过了几年,论武功,论心智,三七不应该会‘不小心’。
难道一线天内高手如云?还是另有隐情?
悬在半空的手收回,谢言玉摁下心中疑虑,眯着细微水光的眸,忽的带了一丝笑意,“三七方才说要同我和离?是因为露白,还是因为你觉得我不够重视你?”
露白只是个导火索,而隐藏在硝石火药下的,归根结底还是谢言玉的态度。
三七抿着唇,倔强的不肯说。
说出来,好像会显得小气,不,她不会承认自己是个小气的人的。
谢言玉一眼不错的看着三七,自然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他轻柔一笑,“三七,你很好,真的很好,所以不必同人比较。”
带着贯来的从容,谢言玉牵着三七走到窗边小塌上,他翻手执起三七手上的绷带,慢慢拆解,“我知道你不会做点心,也不喜下厨,可为了我,你学了整整一月。枣泥酥里放了很多的糖,我很喜欢。”
染血的绷带被一层一层的掀开,直到只剩两片薄薄的细纱,覆盖在伤口处。
谢言玉的指尖停顿,轻抚其上,“三七,在这世上,在也没有比你还明白我的人了。”
这一刻,三七身体内的酥麻之意直通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