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头未是风波恶
香樟城是采州的西北门,两个多月的奔波清剿,总算得到一丝平静,但江春儿的心里并不平静,她在城墙头望向北面,山峦叠翠,正午艳阳,一派明净遥远,此间有一条血淋淋的路,布满尸骨,自脚下延伸到闻州、善州、鲁州,到达燕京,即为现在的烟州。
也不知道霍迎在烟州如何了。
江春儿很担心她,去年定侯一场大病后,精神越发不好,依照圣上对定侯的关照,不会派霍迎来前线,结果并非如此,必是定侯的意思。
此外,她更担心徐青寄,现今四月中,眨眼就会进入年底,一想到昨夜,仍有后怕,她当然希望徐青寄从齐增锦手下全身而退,可也决不能犯那样的错误,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
这四个字从脑子里跳出来时,似乎周围都静了,风也止,声也止,白云遮日,万物褪色。逃避问题无非是害怕这四个字,一时贪欢作乐,自以为时间也能停止,殊不知时间向来一身反骨,越是惧怕、逃避,它就越快地将人送到最恐惧的时刻,如不能从始至终直面痛苦,必将突袭而来,回以成千上百倍的痛击。
江春儿被击得无比清醒,清醒地认识到徐青寄一直以最恶的念头直面着,怀揣化血丹做最坏的打算,无形之中成为他的铠甲,最后被她用最利的言语剥下来,重新赤||身面对,还要背上她的期盼,负重前行。
此刻回想,惊怒上头说的话实在伤人,分明是不想成为徐青寄的负担顾虑,一开口就变了味。
徐青寄的心里,一把剑,一个人,剑是静躺在那里,不能做选择的,那她能做什么呢?就像此刻的城池,尽管不再陷入战乱,但惶惶失意的燕人自城门口进进出出,除去寻常百姓,还有衣着得体的文人,他们大多受到朝廷的征召,至于不甘者,或吊死在家中,或携妻儿老小回到乡下隐居避世,其归降顺服、其宁为玉碎、其郁郁幽怨,该如何抉择,那是属于一个人身处安定里的煎熬。
“江校尉,”不远处走来几个军士,还有一名本府的兵曹参军,他递来一本册子,“都已按照您说的记上,还漏了哪里?”
江春儿接过来细看,修补城墙、验查战车战马、兵器粮仓这些事,本该由当地官员来,奈何人都还没到,加之京军时常下来检查地方,索性就一起做了。
“没有,走吧。”江春儿把册子交给他,一道下了城楼。
已是午饭时刻,顾县长早在逢醉楼备好,江春儿才行靠近,里边就传来一群人的哄堂笑闹,盖过锣鼓声,原是有人在里边演戏助兴。重担减轻,农均实也准许一乐。
江春儿听到里边的角儿在唱:“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
这戏她听过,名为《阿贵正传》,是出自百年前一名姓周的先生。说的是有一个闲汉名为阿贵,无父无母无妻无子,靠零散工谋生,平时睡在破庙里。他身形消瘦,头顶还秃了几块,时常被人笑话,一笑他就要发怒,偏偏打不过别人,也骂不过别人,反被耍猴似地逗弄,左右推搡,戏耍到最后独留他在原地不服气道:“儿子耍老子,这世道真不像样……是了,他们是儿子,逗儿子玩闹本就是老子该做的……”然后悠悠哉哉戴上帽子。
其神态滑稽、言语诙谐,引得贵人百姓时常点此戏来活跃气氛。
江春儿进门时,正演到阿贵与人赌钱,难得赢一回,场面忽然混乱厮打起来,他也被人摁到地上,等回神时,赢的钱全不见了,他衣着凌乱,步伐摇摇晃晃,在一众将士之间四处寻找,其中一将士指着对面的人,朝阿贵戏谑:“秃爷,你的钱在老葛那边呢……”
阿贵一手捂住头顶,不曾想把帽子打掉了,露出秃了几块的亮白头顶,恼羞成怒:“我不秃!”
惹得众将士大笑,他慌忙捡起帽子戴上,一摇一晃去到老葛那边找钱,老葛笑着站起来给他搜身,连问两句:有没有?忽然掰过他的肩转过去,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没什么力道,阿贵愣是在堂中滚了几圈,众人叫好,他狼狈起身,龇牙咧嘴指着老葛,敢怒不敢言,又被人骗去搜搜这里,找找那里,还被骗去主座农均实那里转了一圈,严肃如农均实也不禁一笑,赏了一杯酒,阿贵高举着酒左看右看,陶醉嘬一口,唱道:“不见就不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大伙儿被逗得跟着高声唱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鼓声也更振奋人心了,阿贵突然得意万分,一饮而尽,颓丧一扫而空,然后见一个貌美小妇人挎着菜篮进场来,他流露猥琐,拉长了声音:“又来一福,福有双至……”
这将堂中气氛推得更高,在座俱是血气方刚、征战四方的男人,眼看戏中貌美小妇人被调弄,其中的背德禁忌,叫人跃跃欲试,不断插科打诨。
江春儿从前觉得这出戏好玩,今日却生出几分嘲讽来。所谓助兴,自当是以上对下的,看阿贵在人群里乐此不疲地倒霉吃灰,便能在心里得到满足,满足于这世上还有旁人比自己不尽意。每一场戏大同小异,全靠角儿配合看官们临场发挥,而这一点点“异”,足够让这出戏延续百年不衰,演出新花样来。
更有大胆的人指着刚坐下的江春儿道:“秃爷,那还有个大福气,你要不要?”
此人名为杜中瑞,江春儿知道他,说起来和他还有一点八竿子打不着的恩怨,当初她刚进京都结识有一批狐朋狗友,其中有一姑娘名杜回雪,杜中瑞是她的堂弟。进入忠武营以来,这厮没少给她添堵,不过都没在她手上讨到好处,反倒让他越挫越勇,勇到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出言调||戏。
堂中声音明显小了几分,江春儿身旁的那位参军不禁打了个哆嗦。满座只有江春儿一个姑娘,倒不是突然心生廉耻,而是下意识地扫向倚在她脚边的剑,似被那把剑上所附着的残余血腥给震慑到,这剑是营中佩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区别在于这把剑杀得更多。
顾县长如坐针毡,这出戏是他绞尽脑汁安排的,胜在简单、热闹、忌讳不多,没想到……他简直想抽自己一大嘴巴子,瞄了一眼座上主将,面无表情就是最可怖的表情,但又瞥到向百舸黑沉的脸色,更可怖,他希望别闹起来……
这事搁以前,江春儿的确要大闹特闹,第一时间把杜中瑞揍一顿,拔剑架在他脖子上恶狠狠地骂,此刻稳坐在酒桌之后,冷睨杜中瑞,和气问那扮演阿贵的角儿:“你看我是什么样的大福?”
她不发作,一出戏而已,太较真就是玩不起了,而且这忠武营都是自己人偏自己人,连农均实的行事作风她也不喜欢,比如放走高旷,放走戚灵之,归根结底就是不想有所损失,压根不在意会不会放虎归山。说她天真无知也好,杞人忧天也罢,总之的确不是与农均实在一条道上。
那角儿混这口饭吃,反应倒机灵,顺着台阶往下表演,缩起双肩想近又不敢靠近:“是……是女娲娘娘,女娲娘娘……”
忽而滑稽跪拜,跪过头还滚了半圈,四脚朝天爬起来:“女娲娘娘显灵,必是赐我一子啊,果真大福,大福也!”
阿贵看向小妇人,口中“大福”咂摸得越发有深意,然后笑着围着美妇转,小妇人泫然唱道:“美女早来街,清晨兴采买。秃疤贱阿贵,调笑来相谑……”
小妇人容颜失色,含泪躲避,在人群中你追我赶,众人忘了江春儿这一环,当场上演英雄救美来,那小妇人频频低喊:“英雄救救奴家……”
离得远的将士们站起来笑闹着,看阿贵与小妇人在拉扯之间,发髻松散,裙裳松垮,满堂乱情。
阿贵抓到小妇人,随手指着一名将士:“他摸得,我摸不得?”
那将士抬起手来笑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哪只手摸了?”
小妇人咬了阿贵的手臂逃离,终于从阿贵手低逃离,跑上楼梯哭骂一声:“断子绝孙的阿贵!”
阿贵不以为耻,反倒神态餍足,看小妇人跑开,好似打了场胜仗。
众人笑乱一处,忽见一碟子隔空飞落到杜中瑞桌上,那碟子内,一根筷子串了俩肉丸子。
大伙儿瞬间明白江春儿的意思,配上小妇人骂的“断子绝孙”,应景得很。杜中瑞的脸色愈发铁青,又不能发作,友人摁着他的手,让他忍着。
这等尴尬气氛,也难不倒演戏的角儿,因下一个上场的吴妈又是更有趣的桥段了。阿贵指着不远处的吴妈,以唱的方式向大家介绍她,流里流气地、鬼迷日眼地:“暖洋洋春景百花鲜,对双双鸳鸯在水上眠……”
这一首《小孤孀上坟》,众人也很识趣地配合,瞬间把气氛拉回来。
江春儿面色不变,满桌菜肴,索然无味,看着满堂人的饮酒欢歌,撑坐到最后,期间再也无没眼色的去触她的霉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戏也演完,逢醉楼的人纷纷离开。
江春儿随农均实一道回去,路上道:“农将军,采州事定,我也该回去了。”
农均实哼道:“这帮臭小子没轻没重,回头必军法处置。”
江春儿连忙摆手:“不是为此事,将军别给我拉仇恨了。”
“那你说说。”
江春儿诚恳道:“由头您也知晓,当初我奉命去西南女营,碰上战事,再来采州,如今萧归尘已死,燕地其余散兵散将不成威胁。四下平定,该当请示钟将军去留。”
这话给足了双方脸面,起码江春儿背后也是广武营,不必为那点小事闹不痛快,农均实点了点头:“你且去寻钟将军吧。”
江春儿当然不会自己走:“还有小徐。”
农均实也准了。
“多谢将军。”她反倒感谢杜中瑞闹的这一出了,否则还不知怎样开口。
“采州最棘手,你能来助我,当是我谢你才对。”
“那怎敢当,晚辈有幸拜学,可惜天生资质有限,只偷得将军一点皮毛。”
江春儿是有一些吹马屁的功夫在身上的,只因事情如愿,她好话接二连三往外蹦,任谁都会在一个姑娘的崇敬言语里化解心中对她的小疙瘩。
江春儿先一步匆匆回到碧风别苑,到了以后,又慢腾腾走着。
该跟徐青寄说些什么呢?她撑在栏杆上看着池中锦鲤,粼粼波光的水面,四月的暖阳不酷热,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日子,这个时候,心情总是向上蓬发的,像花草树木那样,人身为这世间万物的一个,也应该如此才对。
但一想到让徐青寄从此离去,若是……败在齐增锦手下,恐怕,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可她也只能做到这了。
江春儿揉了揉脸,反复平息心情,往院落走去。
碧风别苑此时一派静谧,那不是属于人声寂静的静谧,而是无人的静谧,江春儿觉察不到任何人的气息。
她快步走回院落,亭中只有盛凝烟在躺椅上沐日光,顺便给屋里早已入定的徐青寄和欧阳荻护法。
听见动静,她睁开眼:“忙完了?”
江春儿点头,坐过去倒茶解渴:“我路过其他院子,怎都没人?”
“干大事去了。”盛凝烟将今早之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最后总结道,“真是精力十足啊……”
江春儿皱眉:“他们进入燕地,将来不知要乱成什么样。”
一场血雨腥风肯定免不了了,国与国之间打完了,还有江湖的一场,打打杀杀,她突然就明白楚星若为何厌倦。
这便是江湖,属于三千世界的其中一个,靠近也难以理解,更别说融入其中。
江春儿不做深想,说起另一件事:“我或要回敏州去了,又或者是烟州,待会儿和小徐出发,先去北和请示钟将军。”
盛凝烟疑惑:“怎走得如此突然?”
江春儿半玩笑道:“当然是跟忠武营那群人合不来啦,事情办完了就回去了。”
“也罢也罢,来日有缘再见吧,不,也不必等到有缘……”盛凝烟撑着石桌倾身向前,江春儿附耳过去,只听她压低声音戏谑:“成了亲不就再见了么?”
“啊?”江春儿没想到盛凝烟要说这个,想到即将要和徐青寄分离,她神色一僵,站起来捂着脸掩饰情绪,羞道:“到、到、到时候再说。我在百味园订了一雅间,现在过去。”
说完就走去找徐青寄了。
盛凝烟挑眉,她阅人无数,江春儿的神态可瞒不过她,不知这俩之间会有什么事。她得空去探探欧阳荻才行,于是拿着清心铃把打坐入定的欧阳荻敲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