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寒塘(十)
月光如水撒在银屑铺满石子路,寂静得有些怖意得夜中,哭声是尖细的。
张长清的头发上沾上汗水,怕张妙华哭出来惊扰到祖母,告诫她小声点。
“你告诉大姐姐,到底干了什么。”
张长清斟酌片刻,说:“是个僧人,纪大人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当我告诉他,僧人是不是攻破南京消失的那位,我告诉他不是。”
张妙华眼泪决堤,质问道:“所以他到底是吗,你告诉我,你若不告诉我,我便不认你这个妹妹。”
“他是个僧人,一年前来的钱塘,去惠安寺可以查到的,你非要揪着我问东问西,”张长清径直离开,走到长廊的时候,回头看去,张妙华独自一人抹泪,她也不好说什么伤心话。
“等等。”
张长清看人的目光还没收回,定定地站在那。
“小三对不起,是姐姐的错,我害怕,你是我最懂事的妹妹,我害怕啊,”张妙华的声音压得很低,夜深人静,又显得格外突出。
“给我四年,给我四年就好,我会把他送走,送离钱塘。”
张妙华嘴里嘟囔着什么,抬脚想追上去,人已经走得没了影子,她瘫倒在原地,早忘了礼仪教诲。
第二日一早她偷偷摸摸出了门,张长清安插在惠安寺的人说是去问了福安主持一些事情,又匆匆忙忙离开了。
张长清打开窗户,望着夏日的骄阳,手里是老夫人给得女红,四年的时间就在一针一线,一书一笔,梅花绽开又落下之间。
四年间,张长清用尽心思打通了去往湄江的路,在那边安插了人手,这件事还要多亏老李,此人的人脉可谓是神通广大,有时她都想问问祖母是怎么找老李当车夫的。
等四年的最后一月,临行前,慈安师父低下头问:“三姑娘可否送送我……”
“慈安师父,这一路要你自己走了。”
张长清决绝地转身走到台阶上,盯着下人送慈安上马车,老李亲自驾车去送人,她是放一万个心的,只怕突生变故。
棠鱼从小门出来,道:“小姐,大小姐写了信来,是奴婢都给你听,还是?”
上面写的什么,会在四年后的今天特意提起,只有四年前的承诺,送慈安离开钱塘。
张长清笑了,道:“不必了,回去把信烧了,给大姐姐回一封一切安好就行了。”
“长清!”
她侧头远视,在太阳下走来的少年引得人瞩目,她笑起来,逗道:“哎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于郎君!”
慈安撩去车帘静静地看着,张长清指着于谦,说:“慈安师父可记得,我说过的一句话,我有一位故人,就是这个少年郎。”
于谦的脸红扑扑,像个苹果。
慈安琥铂色的眸子没有太多的神情,淡漠与疏离充斥着整个眼睛,开口说:“哦,这就是那个故人,看样子确实是个良人。”
老李马鞭一抽,马车行驶起来,慈安放下车帘,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有缘再见。
张长清可算是送走了这尊大佛,只盼不要相见,更不要把事情查到她头上来,再挨一顿揍就出毛病了。
“你说让我来找你,是什么事?”于谦眯起眼睛,眉目俊朗的少年,就连嘴角都是饱含笑意的。
“我让你走大门,你偏要挤小门,这算哪门子的请!”
张长清作势要关门把他关在门外,他急了,着急忙慌地拉住门,说:“我就是来找你的,你不在书房,所以就出来找了,哎哎,让我进去!”
“从正门!”
闹了半天,于谦才气冲冲走进来,这四年来与他待在一块,两人相似的可怕,张长清读起书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于谦读书声朗朗,就连动作都一样,遇到下人吵起来了,他们都从窗户探出头去看一看听一听。
于谦尝着刚刚话,问:“我是故人?”
张长清愣了一下,点点头,说:“是故人,梦里的故人,”她佯装真的做梦,要靠在书房的桌子上睡一觉。
“等等。”
少年把大氅脱下垫在桌上,笑道:“睡吧,我看会书,睡醒了就喊喊我。”
永乐十年的春日,比往常要冷,张长清撑着脑袋看窗外的喜鹊,老夫人每每说,喜鹊是来报喜的,可哪有那么多喜。
年底就要十四岁了,早几年说了话都要算数了,过了年底,开春了要进宫,她想到红墙绿瓦,高墙林立,这心中的一口闷气永远都上不来。
十四岁嫁人对一个现代人来说难以接受,就像是前不久她回京看大姐姐嫁了人,有一种悲伤,大红的前堂,挂着的红灯笼,还有大姐姐眼角的泪珠,都映衬着红色。
张长清坐在西院的屋子里,这里五年前她走时是什么样子,五年后还是什么样子,冷情不见半分。
她是亲眼看着嫁妆排成一场队,后面抬着棺材的,站在门前看人走人停,张长清在家中忙里忙外,忙累了就蹲在前堂歇一会儿。
她连日赶回钱塘,每每想到这幕都有些悲。
张长清眼眶红红的,呆呆看喜鹊吱吱呀呀地叫啊叫,豆大的眼睛滴溜溜转悠,它飞下梅枝,落在书房的桌上。
于谦咳嗽两声,放下手中的书,抬眼对上了一双黑豆眼,他走过去摸了摸鸟头,喜鹊温顺地点点头。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1)
张长清铺好一张纸,说:“别动呀,我画个郎君出来。”
她提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一笔,再几笔深浅,一只喜鹊出来了,等半炷香后,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郎就摸着雀在纸上显现。
少年郎见了喜欢的不得了,说:“缺点东西,让我走近了看看。”
张长清的字算不得好看,按于仁说的就是中规中矩,于谦走到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在纸上写。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她微微侧头就可以看到于谦,那是鲜活的血肉,是一具富有生命的身躯。
画放在一边,受春风十里,吹上春意。
张长清反握住于谦的手,两人的距离近到,呼气声都可以听到,她眼角噙着泪说:“我明年开春要去宫里,你……”
你会伤心吗?
短短的几句话沉寂在嘴中,变得难以下咽。
于谦没有讲话,他默默走到椅子上坐下,重新拿起书。
午后的春风还是那么温暖,吹在张长清身上,吹得热汗发冷,喜鹊怯生生地盯着看啊看,用头蹭蹭她的手心。
这句话在漆黑的夜中被再次提起,于谦翻墙进了张家宅子,与张长清爬上屋顶两人在看远处的星星,看月亮。
“我之前跟浅鱼说,我要来钱塘找故人了,浅鱼说,小姐也会有故人?” 。
于谦伸手碰了碰小娘子的一头乌发,如绸缎一般,滑入了他的心。
“我只知梦中是故人我也在梦中。”
“长清,我不在梦中,”他眼睛亮晶晶的,像这满天的星星。
是啊,他不是梦中的人,是在张长清梦中的人,无数次在能中出现,现在能碰到了,却没办法拯救的人。
于谦自顾自地说:“很久之前有个老和尚说,他日救时宰相也,说的是我又不像我,年年读书,想科举一举夺魁!”
张长清坐直身子,不敢回头,害怕他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珠,害怕再也见不到故人了。
天上星,身边月。
“我马上就要冠礼了,”于谦解下腰间的玉佩双手递上,小声说,“我想请长清参加我的冠礼,做我的结发妻。”
结发妻这几个字在张长清耳边,在心中逐渐放大,她紧张地起身拍拍屁股,作势要顺着梯子爬下去。
“张长清!”
好脾气的人发了一次大火,揪住张长清的领子,提着她坐下,要个答复,这个答复却给不了。
张长清抽出被紧握的手,说:“我不行,我是张氏女,我不能和你成亲!”
“那参加冠礼呢,这终归要来吧!”
于谦的声音有些大,在寂静的夜中清晰可闻,张长清一把捂住他的嘴,嘘了几声,老夫人屋中亮起一盏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夜里怎么还有猫叫啊。”
“哎哟我的老夫人哟,哪来的猫叫?”
“你听,喂哟喂哟的小猫儿,是不是今天请进来的猫儿,让他来抓鼠的,你听到鼠叫了没,吱呀吱呀的,吵得耳朵疼,耳朵疼,给我点棉花,我塞塞耳朵,都扰到清净了。”
“是,老夫人。”
两人又悄摸的说了些话,灯灭了。
手上一片湿润,张长清凑近了去看于谦,发觉他哭了,紧张地找帕子给他擦泪,说:“别哭啊,别哭嘛,我不是故意捂你嘴的,你爬墙这事不能让祖母知道,要是让她知道了定会打断你的腿。”
于谦用脸蹭了蹭握手帕的手,人的面皮是热的,眼泪也是热的,就连那颗心也是热的。
要是在开春入宫,她还是赶不上冠礼,想要拒绝又讲不出口,只能夸下海口,道:“你好好读书,我就去参加冠礼的。”
“真的吗?”
于谦一高兴,声音猛地拔高,随后绵密的声音响起,“我与长清相伴五年,是做得了结发夫妻的!”
“那你不挑灯夜读来找我看月亮,看星星,把我给你的如何和人建立友好的利益关系,多读几遍,学习为人处事,就好了,就好了!”
张长清拍拍屁股站起来,拿起大氅顺着梯子爬下去,独留少年一个人,在黑夜中,闭上眼睛,叹了一口长长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