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唇含雪(二)
“好了,你爷爷找你,去吧,娘这几日头疼,”张绾雪推着朱瞻基往殿外走,送走了他,回头一笑,坐在刚刚的位置上。
偏殿烧了碳,焚了安神香,格外暖和。
张绾雪垂下眼睫,落下一片鸦影,漂亮的眼睛里泪珠翻滚,压积在心口多年的淤血吐得一干二净,她握住张长清的手,仔细打量一番。
“钱塘一去就是五年,你让我好找啊,传唤了李氏,她说你在钱塘,传唤了你大姐姐,她说你在钱塘能吃两碗饭。”
张长清指着自己,问:“大姐说我能吃两碗饭,岂有此理,就那一盘醋鱼,我吐两碗饭还差不多呢。”
沈宫令笑得眼睛眯起来,说:“太子妃娘娘说了,让小厨房给三姑娘做最喜欢的菜。”
沈宫令原是徐皇后身边的女官,年纪轻轻当了宫令,如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在后宫这个人精多的地方,可谓是人精中的人精,就喜欢逗张长清。
太子妃嗔怪道:“沈宫令,别逗她了,再让她怕了,不敢吃饭。”
“是。”
咸阳宫女官大部分都是从皇后到太子妃身边当差,张长清能记得许多,比如王女官,李女官,还有尚宫局的胡善围,胡尚宫。
张长清问:“咦,怎么不见胡尚宫?”
沈宫令故作伤心状,道:“一来了就找胡尚宫,都不找沈宫令,我的心都被伤了,好啦不逗你了,胡尚宫一会儿就来。”
“怎么这么想胡尚宫,不怕再对你用罚,把你手心都打紫了!”太子妃笑起来,用手抚摸她的头,继续说,“去年我做错了事,太子爷差点就把我休了,多亏了胡尚宫,说起来我还没好好谢过她呢。”
闻此话,张长清愣住,虽人在钱塘,但心在京,她偷偷摸摸听过不少小道消息,其中就有太子嫔想要毒害太子妃和太孙,太子妃只能忍气吞声把这一切都咬碎牙咽在肚子里的消息。
太子夫妇并不像外面传得那么恩爱,徒有虚名的恩爱,自张长清进宫就懂了,徐皇后在世的时候,太子妃闲下来就去找她,几乎是一整天都会待在坤宁宫。
徐皇后繁忙,太子妃就在咸阳宫发呆。
一地滚烫的泪挂在大氅的毛上,张长清摸摸脸,已经泪流满面,她哽咽道:“娘娘做了什么,才会这样说。”
沈宫令打抱不平道:“太子嫔端来粥来,本想她能安分一点,却差点就要了太子妃娘娘的命,还有皇太孙的命,太子嫔虽被废,但太子爷不高兴就是了。”
她说话声轻轻的,生怕别人听到。
太子妃用手捏起棋盘上的棋子,长叹一口气,道:“那个时候要是你在就好了,我也不会没地方哭了。”
“这哪是错事,太子妃做事安安稳稳,哪有犯错的时候。”
张长清替她抹去泪,替她温暖手心。
借用徐皇后对这位太子妃的评价,贤良淑德,蕙质兰心。这样好的人,能做错什么事呢?
两人正聊得开心,太子妃把珍藏的琴拿来了出来,让张长清弹奏,偏殿架木琴,少女拨琴声,如雨滴坠落在地,轻盈愉悦,雪落在大氅上,她起身抖落了一身白光。
隔着雪雾,见一人站在雾中,肩头都是雪,她开口道:“张三姑娘弹得真好,让人耳目一新。”
走近了看,是胡尚宫。
她走进殿中行礼道:“见过太子妃娘娘,见过沈宫令,见过三姑娘,太子妃金安。”
张长清回礼,道:“请老师安。”
她随意打量几眼,回:“不必客气。”
胡尚宫没聊多少天,就被女官叫走了。正好到了中午,太子妃留下张长清来用午饭,摆了几道她爱吃的菜,说:“你尝尝,是陛下特意让御厨做的,还有我特意吩咐小厨房做的肉,你以前最爱吃肉了。”
小炒肉,烧猪肉,还有陛下喜欢吃的大饼,张长清吃完后几乎是洗净了这几天的疲惫,懒洋洋地看着殿外的太阳。
“过几日,你来我这当差如何,徐令人不久后就要告老还乡了。”
张长清偷偷摸摸拿起一块糕点嚼着,被问话了就慌忙咽下去,说:“嗯,好!”
之后她出宫,太子妃一直送到头,张长清看她鞋袜陷在雪中,都湿透了,不免有些心疼,脱下大氅披在她身上,道,“娘娘,送到此处即可,剩下的就让女官带我走吧,我会再到您身边来的。”
张绾雪裹紧大氅,转身离开,张长清三步一回头,能看到她在墙边哭得肩膀耸动,捂着嘴巴咳嗽。
马车早已等在宫外,张长清上了马车,才能把心静下来,路过街口的糕点铺子,她让浅鱼买点糕点拿回去。
“你听说了吗,又要打仗哦,这怎么活啊,没钱买米也没钱买菜了。”
“能怎么活,上山挖野菜去!”
张长清靠在车窗边,仔细听路人说话,窗边突的响了三下,她撩开帷幔见纪纲,迅速又放下,嫌沾染了晦气。
“张三姑娘,可否与在下走一走。”
张长清不愿意也得下来,纪纲站在车一侧,他们沿着街走,时不时聊几句,多半都是纪纲自问自答。
“张三姑娘可还是在为在下当年的无理之举,气愤不高兴?”
张长清笑了,嘲讽道:“民女哪敢啊,纪大人英明神武,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全京的女子都恨不得嫁你,怎么会打人,打我了吗打我了吗?”
嘲讽味道拉满,纪纲脸色不怎么好看。
“那你愿意嫁我吗?”
张长清像见了鬼一样,转身就跑,边跑边骂有病,急得差点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倒,纪纲的脑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第二日就去提亲了。
“……”张妙梅看着气势汹汹的纪纲傻了眼,左看看右看看,逼出一句,“这不行啊,小三她还小。”
赵姨娘也气势汹汹地奔来,坐在上位就说:“我跟主母商量了,纪大人想娶,英国公府不想嫁,还请纪大人另寻良配!”
张妙梅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
纪纲嗤笑一声,道:“昨日她与我同行,害羞的不行,待我说完那句那你想嫁给我吗,就羞着跑开了。”
前堂无一人眼睛敢看他,真的是太遭罪了,耳朵像塞了老鼠屎一样。
赵姨娘在一边连连叹气,都快把肺叹出去了,张妙梅也束手无策,跟婢女说请夫人来,务必来!
“纪大人,长清不喜欢你,还望你有分寸。”
张长清从幕后走出来,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坚定自己的内心。
纪纲皱眉,说:“可是你说……”
“没有可是,”张长清用手指向门,怒道,“纪大人,请回吧,英国公府不会与您掺上一点关系,就算是有,民女也会斩断。”
门外下着大雪,纪纲手握伞柄。
这像极了钱塘的那场雪,被打在地的张长清在床上躺了十五天,光是肚皮上的青紫,就把人吓一跳。
他做最后的挣扎,说:“三姑娘,能否送送我。”
“不行,不想,不能,请回吧。”
等他走后,张长清手冰凉又发抖,心里骂他这是抽哪门子的风。
比进宫来得更早的是于谦的信,只有一小张,没有责备也没有怨气,只是问回京可习惯。
张长清自知理亏,就把信放在一旁,准备进宫的事宜,没两天就接到传唤,司礼监的流程是一样的,各种检查后,再根据品德与学识来决定去哪里。
领头的太监声音尖锐,道:“张长清,司正宫,典正。”
本就是不允许勋贵文官之女入宫做女官,算是托了徐皇后和太子妃的福,能入宫,流程也短。太监知道她学过宫规礼仪,又读得许多书就放到人少的宫正司。
张长清行礼后,把手上准备好的镯子脱下塞到了太监手中,太监斜睨一眼,就收下了镯子,哼笑一声离开了。
宫正司的宫正叫黄惟德,看着严厉但却温柔的一个人,每日让张长清监督杖罚和写文书。
每日宫正司来的人多,比如那个宫女惹到妃子不高兴了,哪个太监惹到了太子和陛下就拖到宫正司杖罚杖刑。
张长清站在一旁监督行刑结束,又回到宫正司写一下文书,一上午就过去了,有时到张贵妃宫中闲聊几句,问候几句。
她不好到太子妃身边去当值,就一直避嫌。
今日,黄惟德检查完文书,问:“那个公公还真的看得起你,给你这么高的职位,人家都是从低到高,你是一开始就这么高。”
张长清低头,不语。
“所以你在他被处罚的时候也没有一点放轻,该是多少棍就是多少棍,你啊要懂人情世故,既然人家给你的多,你回报也要多。”
黄惟德将文书,继续说:“明日是月底考核,你若是想留在司正宫,就留在这,若是不想就去尚宫局吧,那边正好缺人,我把你送到那边去。”
张长清行礼道:“谢宫正。”
翌日的月底考核,张长清的成绩不错,完全可以跳槽,黄惟德和胡尚宫说了几句,指了指她,就笑着点头应下。
胡尚宫的眼睛像狐狸,眉梢间都是锐利。
她走过来,压着嗓子问:“太子妃身边有一个位置空缺着,徐令人前不久告老还乡了,你可愿意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