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汤药见底,身体里万蚁侵蚀的感觉也渐渐压下去,而她的胸口,却如缺氧一般,喘不过气,千千斤般中的砣称压在胸口,倒在床边吐血大口喘气。
内力再一次被压下去,鄢九歌洁白额头挂满汗珠,双手撑在床边勉强撑着身子靠在床边,看着一直坐在床边莫不知声的男人,忽地一笑,笑里满是无奈嘲讽。
“你是在笑你自己,还是在笑此时此刻陪在你身边的应该是萧彧,而不是我。”
宋韫话里话外的讥讽让鄢九歌意料之中,她只是淡淡道:“都有。”
“现在殿下你看见,那还请殿下为我保密。”
宋韫眯了眯双眼,黑眸里闪过一丝锋利,道:“保密?我这人向来不做亏本事情,还是你打算给我一定的好处。”
鄢九歌干脆问:“你想要什么?”
宋韫道:“我想要,你。”
鄢九歌眸光微动。
不明所以,更加百思不得其解,只是静静看着他,抿唇不语。
宋韫轻笑,起身将西厂的人送来干净衣衫扔到她面前,径直走向门口开门出去,门彻底关上,看着男人离开背影,鄢九歌又低头看了眼手上干净衣衫,颜色材质都和她身上的相仿,不会让人察觉出问题所在。
换好衣衫出去,宋韫站在门口,听见身后开门声音,微微侧眸看向她,脸色还是有些惨白,瞪大着一双刚刚被水侵染过变得雾蒙蒙楚楚可怜。
阎客云从拐角处走过来,看着他们二人,淡淡道:“东西准备好,天亮之前,应该可以看完。”
宋韫只是看着鄢九歌,歪了歪头,扯唇邪笑道:“不是想知道当年静贞公主的事情吗?现在你还有几个时辰时间,天一亮,你将再无任何机会。”
鄢九歌闻言,先是皱了下眉,转身朝阎客云提醒的书房走去。
望着人疾步离开的背影,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的站在原地,黑夜中的野兽狩猎时会结伴而行,有时却会单独行动,独自布下天罗地网,等待猎物的跳进自己的圈套。
阎客云看了眼宋韫的背影,从他成为西厂都督,万人敬仰的九千岁,当他得知当朝太子的是个病秧子时,他便觉得,宋韫绝不简单,逢人面挂笑脸。
人畜无害的笑整日里看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认识久了,倒是有不少人认为当朝太子是个令人拿捏的软柿子。
如今看来,这位鄢小姐倒是个聪明人,至少知道宋韫的真面目。
“殿下将封存已久的案子给鄢小姐看,若是让皇上知道,会龙颜盛怒。”
宋韫慢条斯理道:“你说,这天下是宋家的,怎么到如今,想要的人或者东西还是要抢。”
阎客云淡笑,道:“人要抢,心也要抢,殿下不妨直接让皇上赐婚,先得到人,在得到心。”
宋韫侧身看向阎客云,道:“这样多没意思,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倒不如会咬人的兔子来的让人高兴。”
对于某件事,他势在必得。
静贞公主为人和蔼温柔,即便对宫中的太监宫女都要温和,从未有人见过她生气,或者对下人大骂动手,直到嫁给当朝逍遥王萧羁,搬出皇宫,住进先帝为其打造公主府,夫妻二人关系琴瑟和鸣,生下嫡世子,夫妻时间的关系更加和睦恩爱,在盛京流传佳话。
公主出府,侍从相伴,那一次,花灯节逍遥王因想给夫人一个意外之喜,并未一同出府,不曾想,公主自那以后,身体逐渐出现状况,查不出病因,就连太医院的御医都束手无策。
皇帝下旨,号召天下神医为静贞公主治病,凡是等治好,赏黄金万两,良田万亩。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静贞公主身体逐渐到了油尽灯枯,强撑几年无果,最后死在了逍遥王怀中。
公主下葬后,逍遥王至此遣散府中所有下人,只留下管家一人,其子萧彧,送往宫中由长孙皇后抚养。
至此到今日,逍遥王府都不曾打开过。
看完一切,鄢九歌合上卷宗,双手撑着侧额低头看着已经合上的卷宗,心中感慨万千,自己的心爱的妻子死在了自己的怀中,在需要母亲的年纪,萧彧被送往宫中,在也没回过王府。
其实,认识萧彧那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都觉得,他并没有将皇宫当做自己的家,反而当成一个能睡觉的地方,没有温暖,没有亲人,更没有一个知心人。
“竟然看完了,那就说说,你中的什么毒?”宋韫出现在她面前,她顺势抬头望去,与其四目相对,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动作一气呵成,继续道:“洗耳恭听。”
鄢九歌放下手臂,双手抱臂靠在椅子上,翘起一条腿,轻笑一声,道:“和静贞公主一样,无药可解。”
无药可解。
而宋韫原本毫无表情的一张脸,在听到鄢九歌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从震惊到不可相信。
鄢九歌低头轻笑,转头看向窗外的皎洁月亮,以及那西厂独有景色,道:“我知道殿下不信,但事实却是如此,正如今日公主所说那边,曾经的我也是潇洒不羁,上房爬树斗蛐蛐,夏季时,宰相府后院的荷花池里的锦鲤都不曾幸免,可是,是什么导致从那般潇洒的人变成如今这般多愁善感,优柔寡断。”
“变化太多,也变化的太快,就连我自己都不曾发现;当初在姑苏,第一次发作的时,你们所有人都在场,是我让顾行止帮我瞒下来,再到后来,顾行止说他有办法帮我解身体里的毒,所以,我才会这般义无反顾的答应萧彧。”
说完这些,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到说的内心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在普通不过的事情,就连宋韫打量她的视线都被她尽收眼底。
宋韫道:“所以,你中毒,是顾行止查出来的。”
鄢九歌轻叹:“是啊,和当年的静贞公主一样,两年都不曾有郎中或者御医查出个所以然。”
宋韫闻言挑眉。
一年前他偶然遇见一行太医院的御医往公主寝宫走去,当初以为是宋江沅得了重病,便拦住他们询问,过后才知晓,他们是奉公主之命为宰相之女看病。
宰相之女,想到的第一位便是王飞白的千金,但没想到,宋江沅既还认识鄢宰相嫡女。
想到这里,当真是为当初自己的愚蠢嗤笑。
鄢九歌看着他:“怎么了?殿下忽然笑什么?”
宋韫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件愚蠢之极的事。”
鄢九歌眨了眨眼,盯着宋韫看了一会,便别过头看向窗外景色。
不知从何时,他对自己的称呼从‘孤’变为‘我’,是她不曾发现的秘密,也是事到如今才发现。
宋韫道:“所以,顾行止当真有办法?”
鄢九歌道:“他说有便有,我信他。”
宋韫笑:“你还真是无条件信任。”
鄢九歌也笑:“那是自然,毕竟他是唯一查出来的。”
若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么她和顾行止之间依然没必要继续牵扯下去,干脆回府通知爹爹与娘亲准备后事算了。
“如今鄢小姐告诉我一切,想让我保守秘密,总得拿出点诚意。”宋韫单手撑着下巴两眼弯弯的看着她,嘴角微微勾起笑意:“如何,可要考虑一下?”
明明是双含情的桃花眼,眉眼带笑,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温度,有的只是冷冰阴戾,嘴角的笑意更加虚伪。
这一刻,她身知自己被他的话带着走跳进火坑,从让她看有关静贞宫主的档案开始,便是个全套,她太在乎真相了,太想要找到曾经害的自己如今变成这幅残缺身体的凶手,鄢九歌轻轻舒一口气,舔了舔唇,轻声问:“殿下想如何?”
宋韫不急不慢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他,想要她。
鄢九歌以为宋韫在说笑,道:“别开玩笑了,总不能,让我以身相许,来报答殿下信守承诺。”
宋韫立马道:“有何不可。”
注视对方认真不苟言笑的神情,而那双原本冰冷的桃花眼,在他说完‘有何不可’时,变得轻柔似水,就连这身上的锋芒都被双眸里的柔逐渐消散。
鄢九歌意识到不对劲,立马站起身准备往外走,越过宋韫身边时,手忽然被他拉住,跟着她站起身,她转头看他,睁大的双眼充满恐惧和不信。
“殿下,请您放手,您是知道的,臣女已心有所属。”她在提醒他,她不仅心有所属,还两情相悦,对二人的未来充满憧憬,无论是在盛京生活还是隐居山林,只要对方是他,她都愿意。
宋韫听完她说的话,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步一步将人抵在墙边,低头哑声道:“鄢小姐,您猜如果现在孤不由分说的要了你,萧彧知道,会拱手相让,还是不认我这个堂哥,执意娶你。”
鄢九歌瞪大双眼,瞠目结舌。
“太子殿下!还请殿下注意说话分寸,九歌好歹也是未出阁的姑娘。”
宋韫见她气的面红,松开她,坐在案桌上与她平视,慢条斯理地道:“既然是个姑娘家,那还请鄢小姐知晓,男女有别,恪守以礼。”
鄢九歌被气的面红耳赤,盯着那张扬张得意的脸,若是换做从前,哪能让对方轻而易举的给算计了,说到底,还是技不如人,过于心浮气躁。
一朝太子睡了宰相千金,又和萧世子牵扯不菲,这若是让景元帝知晓,定要掀了棺材板拿出戒尺在景孝帝,太子,萧世子的头上重重敲上一戒。
景孝帝教子无方,太子有伦女色,世子视人不佳,在加上她这个妖女,非将她凌迟处死在浸猪笼不可。
“臣女定牢记殿下教诲。”鄢九歌抬手行礼,学着宋韫的样子,微微敛了下眸子,眼尾噙着笑,温声道:“殿下知晓臣女的秘密,那么,日后但凡用得着臣女的,必定赴汤蹈火。”
宋韫坐在桌上,双腿撑地,抬手打了声响指,外面守候多时的人推门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副画轴,阎客云将画轴打开,一副男子画像出现在她面前,画中人,一席红衣胜火,单手持枪,站在盛京最高酒楼屋顶上,眸微微垂着,腰板挺直,俯视盛京城。
鄢九歌只是看了一眼,便知画中人是谁,她倒是直接抬头看向阎客云,问:“那什么,我觉得我有必要问一下,她是怎么招惹你们西厂了?锦衣卫找她便算了,怎么你西厂也在找她。”
阎客云直接将画轴扔在桌上,道:“他和姑苏白骞寨满门被灭有关。”
一句话简单明了,鄢九歌只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已经开始不再和他们一个范围以内,若不是多年教养,她定要和他好好理论一番。
她是这般想的,身体也是这般做的,双手抱臂的在阎客云和宋韫二人面前来回踱步的走了两圈,最后停在阎客云面前,道:“容无忧一人,她要怎么做才能用一把枪或者一柄剑让白骞寨灭门。”
“当初那场面,太子殿下也去了,我虽没看见,但肯定都是剑伤,容无忧要一人灭门,怕是要不眠不休的杀上一夜,与其这般吃力,还不如干脆智取一把火烧了算了。”
她知道的这些,可都是沈洄告诉她的,不会有假。
阎客云只是淡淡的看着她:“我只是说他和这件事有关,可不曾说一定是他做的。”
鄢九歌道:“对对对,隔壁锦衣卫也是这么说的,结果转头将容无忧化为重点嫌疑人。”
阎客云:“.........”
“还有,你们真没必要去查容无忧了,真就不是她。”
宋韫道:“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不是他,信任顾行止便算了,怎么连一面之缘的人都信任。”
鄢九歌险些气的直接夺门而出,直接道:“我做没做过我不知道吗!宋韫!你若是想知道真想不必这般和阎客云来试探我,套我的话。”
本就一肚子火,只差个契机,如今倒是被宋韫直接点燃,惹火上身。宋韫盯着她笑,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坐在桌上抱臂看她,其实,他还挺想认识一下两年前的鄢九歌。
方才,倒是有这么一瞬间有了当年的影子。
胆子不仅大了,都敢直呼他的名讳,要换做平常,鄢九歌定要端起千金大小姐的架子,一口一个太子殿下,听着就让人心烦。
“不试探一下,万一我们找错人了怎么办。”宋韫侧过身子将桌上的茶杯反过来,杯口朝上,在拿起茶壶倒了杯水,端起茶杯递到她面前,道:“扯平了。”
鄢九歌接过面前的茶杯,看着茶杯里清澈见底的茶水,又抬头看他,下意识道:“那只能说明,你易容的没有我厉害。”
宋韫被这句话彻底逗笑了:“什么叫我的易容没有你的厉害,罢了,不跟你挣,你最厉害了。”
鄢九歌不由自主地点头,喝完茶水,又顺手给了宋韫。
“江景和将军身为武将世家,从江崇将军那一辈开始,便和鄢炤宰相相交甚好,但碍于朝堂,二人也只是在私下小聚,后来,江景和将军寄养在鄢府,鄢宰相教导有方,文韬武略,即便十五岁上战场一杆枪挑翻千军万马,十六岁便在边关名扬天下。”阎客云靠在案桌边缘看着鄢九歌的目光极为认真:“将军好歹在鄢府住过几年,按道理说,鄢家小姐不应该是个武痴,如有就算当真是个武痴,以将军的聪明才智,是教不出一个草包废物。”
鄢九歌干笑:“我并不觉得你是在夸我。”
阎客云道:“我本来就没夸你。”
鄢九歌:“.........”
“但如今知晓,容无忧便是鄢小姐,十四岁在盛京也算名扬天下,说明将军教导有方,一席红衣胜火,手拿长枪的模样,颇有将军的影子。”阎客云毫不避讳她的感受,直接便是有什么说什么。
鄢九歌依旧干笑:“我现在可以认为你是在夸我吗?”
至少没给江景和丢脸。
阎客云道:“当然可以。”
鄢九歌:“..........”
这些话如果让江景和听到,想必要觉得,自己的教导是否有问题。
十四岁在盛京也算名扬天下,而后便遭人暗算,变成一个病秧子。
不知过了多久,鄢九歌忽然想起什么,他们三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般以玩笑形式讨论事情聊天的?
方才,她是不是还直呼太子名讳了?
下意识看了眼宋韫,男人保持原先动作,眉眼夹着温笑,不经意一瞥,四目相对,视线相交,他道:“怎么了?”
鄢九歌立马收回视线,道:“没什么。”
宋韫心中了然,他缓缓站起身,道:“这样的你,想必才是当初的你,不拘小节,心思缜密,爱笑也爱在同伴背后捅刀,有时,甚至还能多捅几刀。”
鄢九歌扶额,下意识道:“你不要将我说的像个小人。”
宋韫忽地一笑:“小人也好,君子也罢,今日过后,你我便是一条船上的人,别忘了,你方才答应我的。”
这一笑,不仅没让鄢九歌感觉到冰渣从头浇到脚底的感觉,还让她觉得,宋韫其实是有些好相处的,不似外表那般看起来一副要吃人活阎王的模样。
走到她面前,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道:“偏爱与真情流露,我只对值得的人。”
鄢九歌吃痛的捂着额头,道:“知道了知道了,只要别将我的事说出去就行。”
宋韫又补充道:“比起现在你以前那般病秧子模样,我还是更喜欢你这般恃宠而骄的模样。”
鄢九歌嘴里嘀咕了两句姑苏话,控诉她的不满。
宋韫皱眉:“你在嘀咕什么?”
鄢九歌立马摇头:“没什么。”
怎么可能让他知道,就算恃宠而骄的模样,那也是在萧彧面前,而不是在他面前。
“鄢小姐是在说,痴人说梦,恃宠而骄只对萧世子。”阎客云毫不客气将她方才嘀咕的两句说出来。
鄢九歌瞪大着双眼看向他,下意识舔了舔唇,除了震惊只剩下惊吓。
宋韫忽然沉着脸阴恻恻一字一句道:“阎客云,姑苏人。”
六个字不断回想在脑海里,压根不敢回头去看此时此刻宋韫的脸色,光听声音,她便知道人又生气了,她有些郁闷,明明是盟友,怎么如今变得像心意相通在一起的错觉。
鄢九歌干脆利落错过身子,以迅雷不及的速度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望着人逃离般的出去,宋韫轻叹了口气,还是不能太着急。
阎客云忽然道:“裴夜澜那边,应该也知道鄢小姐便是容无忧的真相。”
宋韫冷冷瞥向旁边的人,道:“他们猜到只是时间问题,和你们可不分上下。”
每当有案子,锦衣卫和西厂便会互相给对方挑断,有的甚至私下立下赌约,赌双方谁先破案,有时西厂,有时锦衣卫,亦敌亦友的存在,过于了解对方,就连下一步想的是什么都能猜的一清二楚。
阎客云微微低头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