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连续几天,顾行止都感觉不对劲,直到翌日中午,鄢九歌在房中小憩,他摸索的来到书房,找到宋韫,看见里面鄢炤也在,抬手行礼,道:“鄢大人。”
鄢炤没想到顾行止会来书房,这么长时间,二人除了聊鄢九歌病情,剩下的也算并无交集,同一屋檐下,倒是称得上不熟络。
“顾先生,你是来找?”他书桌前站起身询问。
顾行止笑着看了眼宋韫,道:“我是来找太子殿下的,有些私事想要请教殿下一二。”
鄢炤赔笑,绕过书桌,道:“行,那我就先出去。”
顾行止侧开身子,望着鄢炤离开,关上房门,他这才看向太子,沉默片刻,他还是说出心中所想:“殿下,您这样做事不对的,九歌身体里的岁馀之毒本来就暂时没清除干净,您这样,日后会让她身体更加不好。”
身着紫袍男人慵懒的坐在檀木椅上,坐姿懒散,双腿交叠在一起,手上端着茶杯轻轻刮了刮茶上的茶叶,送入唇边也不喝,似是在斟酌,敛了敛黑眸里寒光,望向顾行止时,黑眸里的寒光并未隐忍下去,反而愈演愈烈,变得冰冻寒潭千尺。
“做好你分内的事,孤还没傻到拿囡囡的身体开玩笑。”
仅仅两句话,顾行止感到全所未有的无能为力,这就是有权便能无法无天的真理吗?仿佛自古以来,皇室皇权一直都是这般,嘴上说着不会,但实际上已经做到了实际伤害。
他是医者,医者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明明已经辛苦救回来的人再次因为别的原因死在自己面前,那种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他不想体验第二次。
“我是做了我分内的事,但我还是医者,郎中,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自己辛苦救回来的人,再一次倒在自己面前,鄢九歌的身体本就因岁馀之毒残害的快要病入膏肓,如今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您说不会拿她的身体开玩笑,那么我想请教太子殿下,她的身体为什么会出现精神恍惚,怯弱只依赖您一人?”
宋韫闻言,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道:“囡囡只是累了,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顾行止无言以对,如果对面的人不是太子他当真是要给对方两拳。
这段时间他都看在眼里,鄢九歌的脾性当真是变得就连他都快不认识了。
“你这样做事不对的,爱一个人是不会伤害她,不会让她陷入险境,她有权力喜欢任何人,就像当初在姑苏时,您不也是看在眼里吗?我不知道你们中间发生了什么,她嫁给你无非不就是最好证明了吗?”顾行止望着他,回想当初在姑苏的时光,他对沈南风的印象并不多,直觉告诉他,他只是性格冷漠,不好相处而已,但心并不坏。
“时间会证明一切,会淡漠很多重要记忆,包括重要的人,冲刷洗礼,她会慢慢爱上你,沈南风,沈公子,当初在姑苏的时候,你不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吗?爱一个人就是要看对方开心快乐。”
宋韫放下茶杯的手一顿,望向顾行止的目光都变得有些玩味,当初他在姑苏说的话只不过随口一说,脱口而出的东西,怎么就有人信了呢?
“看来顾先生有所不知,生在我们这样的家族,婚姻大事向来由不得自己,囡囡的家族势力,是将她推进皇室成为太子妃,皇后的臂膀。”宋韫难得没有生气发火,沉如墨眼睛也没好到哪去,盯着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顾行止,一字一句道:“孤需要的,只是一个鄢九歌,家族势力也好,她这个人也好,只要是她,孤可以为此退步。”
不包括所有,在绝对的底线与权力面前,爱情不值一提。倘若将来,兵临城下,他也可以带着她上阵杀敌,作为丈夫,他有权利保护妻子的安全以及她在意的每一件事。
而废物,才需要一个女人来维持一定的权利和地位,这些,他都有,而鄢九歌仅仅是锦上添花,主动送上门的东西,哪有不收的道理。
顾行止忽然问:“所做一切,你爱她吗?”是爱她的家族势力,还是爱她这个人。
宋韫道:“爱,当然爱,孤要是不爱她,太子妃之位也轮不到她。”
越过他走到门边,双手搭在门栓上,微微侧头看身后背对着他的顾行止,道:“放心,囡囡只是精神恍惚,不会危害她的身体,这一点,孤比你清楚,而今日之事,孤不想第三个人知道。”
说完,打开门走出去。顾行止转身望着门开的方向,听着宋韫威胁他的话,心中冷笑。
威胁也好,警告也罢,宋韫从不担心顾行止将他们谈话告诉鄢炤和聂如柏,毕竟,谁会相信一个死人的话。
也只有死人,才会永远的闭上嘴巴不说话。
宋韫走在廊檐下,回想着顾行止的话,爱她吗?他想他是爱的,那爱的多吗?应该不多。
天平称时常会两边倾斜,至于往哪倒的多,宋韫心知肚明,爱她是一码事,同样也要她的心和身都是他。
鄢九歌坐在自己院子里晒太阳,听见脚步声传来,她微微侧头看去,笑吟吟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在书房陪爹爹商量正事吗?”
宋韫走过去将人抱起坐在自己怀里,道:“商量完了,囡囡想知道吗?”
鄢九歌在他怀里坐好,问道:“那你说,我听着。”
宋韫便缓缓道:“姑苏那边有锦衣卫介入,聂家已经开始稳定下来,聂家名下商铺已经将账本给了二小姐,我想,不出七日,二小姐便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他低着头,玩着她的掌心,指尖在她温热掌心来回摩挲,转了两圈之后,这才不舍的松开整理她有些乱的发髻。
鄢九歌坐在他怀里乱动,咯咯笑道:“不要动,我怕痒;从霜姐本来就是要接管聂家的,如今这般,迟早的事。”
宋韫强行按住她的肩膀,道:“好好好,不弄了,回头让惊蛰给你在重新梳一个漂亮发髻可好?”
鄢九歌想了想,双手攀附在他肩膀上,道:“不要,等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要重新拆。”
“行,那就不弄了。”他直接抬手将她头上的头饰拿下来,放在躺椅旁的小桌子上。
鄢九歌被他弄的还在咯咯笑。
暗处,孟释抱着剑看着发生一切,蹙眉啧啧道:“殿下也就在太子妃面前还能温柔一点。”
穆饶朝他翻了个白眼:“你要知道,那是太子妃,殿下明媒正娶回来的,就算在不温柔,那也肯定比对别人温柔。”
“而且我觉得,温柔用在殿下身上,有点,渗人。”穆饶摸了摸后颈,感觉一阵凉风吹进来,阴冷颤骇。
孟释倒是没搭理她,而是继续监视鄢府上下发生一切。
紧接着,穆饶又怯生生道:“你不觉得吗?太渗人了,就好像,一个吃斋念佛普度众生的神忽然变成一个地狱修罗,除了殿下,反正我是没见过哪个人杀了人还能笑得温和。”
孟释下巴一抬,示意她看向下面鄢府,道:“你看看,这里有几个是好惹的,太子妃不用说,锦衣卫的裴夜澜,一人挑起北镇抚司,和西厂明里暗里斗了多少年,才将北镇抚司从西厂打压下脱颖而出。”
“阎客云更不用说,除了殿下,谁都不放眼里,不对,还有裴夜澜,这二人见面跟情敌见面一样,分外眼红,还有太子妃身边的朋友,顾行止,慕上谦,卫檀生,就连那逍遥王府的萧世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连个剑都拿不起来,硬生生算计了所有人。”
“你还觉得,我们殿下渗人吗?”
穆饶仔细想了想这些人,倒也真如孟释说的那么回事,她道:“但是说真的,你说的这人里面,有哪个能胜的过我们殿下的?”
“……”
孟释自动闭嘴,说了一堆等于没说,那么多人里,没一个能入的了殿下的眼。
“盛京那家王宰相家的绸缎庄子殿下有说怎么处理吗?”穆饶歪头询问。
孟释侧头小声,邪魅一笑:“当然一把火烧了。”
穆饶一惊,这样做只会打草惊蛇,看着孟释认真的眼睛,道:“这样不会打草惊蛇?”
孟释哼笑:“就是要打草惊蛇,不仅如此,会有人动手,不是我们。”
坐观棋局,引人入局,黑白定胜负,总有人为此牺牲,引人注意。
当晚,盛京最大的绸缎庄子走水,街坊邻居都出来灭火,附近把手士兵也都纷纷赶来灭火,领头将士指挥吆喝:“快!动作都麻利点!!要是上面知道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手下手忙角落,各家水缸见底都不曾将这场大火浇灭,火气冲天,卷起黑色残渣飘落在地上,不远处高楼,身着紫袍男人看着这群跳梁小丑,手上折扇展开,目光轻蔑,随即转身在檀木椅上坐下,低头看着黑白棋局,黑子被白子吃了,这局,注定白子赢。
“展凛,事情都处理干净,不要让任何人抓到把柄。”
萧彧端起桌上茶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后又抬头望向支支吾吾不说的展凛:“有事就说,整天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跟谁学这磨磨唧唧的样子。”
展凛抱着剑从萧彧身后绕到他面前,道:“属下不明白,您为何要主动入局?设计烧了王宰相的绸缎铺子,明日一早,风波肯定会指向王府,到时候王宰相弹劾王爷,皇上怪罪下来,肯定会降罪的。”
谁不知道静贞公主是逍遥王明媒正娶的妻子,而这绸缎铺子又是王宰相名下的,当初静贞公主的死所有人都怀疑王宰相,奈何一点证据没有,就连锦衣卫西厂收集的证据都是在王府给断了。
就算静贞公主的死和王宰相有没有关系,这场所谓大火,都会将逍遥王府推向众矢之地,风口浪尖上。
对此,王府算是和逍遥王福结下梁子了。
“属下知道您想为太子妃赎罪,但没必要赔上自己的命啊,夫人当初离开的时候,可是千叮万嘱让属下照顾好保护好您,万一.......”展凛说不下去,他感觉自己就是八字被人诅咒过,以前跟着萧羁,为了静贞公主差点丢了半条命,后来跟着静贞公主,结果公主出门一趟回来就生病到消香玉陨。
然后就是萧彧,从小在皇宫不被人待见,为了保护自己,不被人注意,硬生生将自己变成一个浪子,逐渐的,到最后还真成了风流不羁的世子爷,也是那个时候,好不容易遇见个喜欢的人,就此收了心,一心一意的为一人。
最后,确实自己差点害了她,让原本相爱的人一别两宽,永不相见。
展凛低头看他,有些可怜,曾经的‘天河’统领倒是也变得有人情味,按照年纪,他要比萧彧要大上几岁,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看来,他倒是为了自家主子感到委屈。
静默良久,真挚虔诚的声音再次响起。
“对不起。”
萧彧身形一僵,抬头望过去看着已经控制不住的情绪的展凛,道:“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在说对不起。”
展凛抑制住情绪,道:“属下知道,属下明白,但属下就是想殿下好好地,平平安安的。”
萧彧收回视线,望向不远处还在火光冲天的景象,黑夜天空被这处火光照亮,犹如火烧云般,照亮了整个盛京。
“我不会让自己受到威胁,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们每一个人,绝不会让当年的事再度发生。”
他又将视线移到面前棋局上,道:“他想让我入局,那我便入局。”
棋局大势已去,如今坐不住的只有王府的那位,自从上次从鄢府回去,他就再也不知道鄢九歌身上的岁馀之毒如何,向来,所有人里,只有他是最没资格询问关心的。
“回去吧,这里已经差不多了。”萧彧站起身准备从后门后去。
展凛则是跟在他身后,道:“可是,太子的局,哪有这么容易全身而退的。”
萧彧却道:“那边是以后的事了。”
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以后在说。
回到逍遥王府,管家迎出来,一脸担忧的看着他:“小公子可算回来了,王爷正在里面大发雷霆呢。”
萧彧蓦地停下进去的脚步,望向身侧同他说话的老管家,道:“怎么了?”
老管家担忧叮嘱道:“哎呦,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你也别去招惹他,免得伤害到您。”
萧彧只是笑笑,转身朝萧羁书房走去。
推开门进去,书桌上只点了一根蜡烛,微弱烛火坚韧有力,生生不息,看见烛火下的男人,他拱手行礼道:“父亲。”
萧羁没有像老管家那般说的大发雷霆,反倒是一脸平静,一双黑眸静静盯着面前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叹道:“有些事,父亲不希望你过多插手,太子脾性不是你我所了解的,你入他的局,你就不怕他借此杀了你?”
萧彧忽地一笑,有些无力的自嘲:“不至于父亲,他不会杀我,顶多,让我看着曾经爱而不得的人在他怀抱中撒娇恩爱。”
这样做,远要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不得不承认,自问从小相处的堂哥到头来,他庆幸自己还是有所了解,虽然不多,但足够了。
善于利用弱点,都说人死了是一种解脱,如今看来,他又何尝不是。
萧羁只是望着他,又叹道:“为了个女人,至于吗?皇上看在眼里,曾经亏待太子,所以才将鄢相之女嫁给他。”
亏待多了,总想着弥补,王飞白买通宫中太监,想要至萧彧与死地,帝后提前发现,设计将自己的儿子推出去,理由很简单,萧彧不会武功,宋韫会武功,御林军还是晚到一步,太子双腿至此再也站不起来,劳下个体弱多病,双腿险些残废,坐着轮椅,将自己困在东宫闭门不出。
萧彧反问:“那父亲您呢?不也一直惦记着母亲吗?”
他知道,当年是帝后设计救了自己,将自己的儿子推出去,要不然坐轮椅的就是自己,再不济,连自己的父亲都不会在相见。
“可是太子并不买账,他不收,对于帝后照常不误的冷淡,我甚至还听说,第二天敬茶,太子都没让太子妃去。”萧羁忽略这个问题,并不回答,而回不回答已经不重要了,萧彧已经知道答案了。
萧彧忽然双手抱肩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嘴角扬起莫名的笑,道:“知道的还挺多,连太子妃没去敬茶都知道。”
萧羁随手一抓,将面前的书砸过去:“滚!”
萧彧顺势身形一侧,躲过对方砸过来的东西,幸灾乐祸的看着被戳穿洋装生气的父亲。
“别以为这么多年不在我身边,就以为我不敢揍你,知道开老子玩笑了。”萧羁愤愤道。事情被戳穿,面子上过意不去,展凛什么事都和他汇报,从起初萧彧刚入宫起居三餐,到现在的大事小事,也让他起初听得厌烦到乐在其中。
萧彧丝毫不让,保持抱肩姿势:“别整天老子老子的,不要以为这样,我就怕你。”
外面趴在门口的老管家和展凛听得不亦乐乎,从萧羁将萧彧带回府中,这父子二人就整天不说话,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说一句话,有时说上两句时,就跟下属汇报工作一样,谨慎小心。
“我就说,这招指定管用吧。”老管家悄咪咪给展凛递眼色。
展凛诚恳的点点头:“高,实在是高。”
萧羁从不会为萧彧敢的事情而感到生气,只要萧彧敢做,作为父亲的他就敢为此兜底。
老管家还在小声道:“父子俩早该这样了,王爷想当一个好父亲,现在,王爷又可以像小公子小时候那般,开玩笑吵闹了。”
对此,展凛完全同意,作为父亲,不应该搞得像陌生人一样,不知道怎么相处。
书桌上金箔镶嵌的折子掉在地上,萧羁弯腰捡起来顺手扔给萧彧,道:“打开看看吧。”
萧彧双手接到折子,打开折子,上面写的一清二楚,逍遥王萧羁自愿退居幕后,此后将王爷之位传给其子萧彧,封号昵改,特批为——永安王。
永安王。
顾名思义。
希望自己的儿子永安顺遂,喜乐安康。
萧羁已经走到他身边,道:“皇上以及朝中大臣已经同意,封位日期已经定下,下个月初八,你继承永安王,掌管王府,有‘天河’势力在,即便太子不会动你,不代表日后继位不会懂你,王位继承,即便他是皇上,他都不得撼动一朝王爷,更何况还是静贞公主血脉。”
王爷不能随便乱动,只要不是谋反死罪,皇上本就奈何不了,但世子不一样,若是将来当真惹急了,保不齐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就招人给私下解决了。
这是他为自己儿子某想的出路,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萧彧自是明白自家父亲的良苦用心,看着手中折子,道:“会不会太着急了?我跟太子从小相处到大,我信他。”
萧羁转身端起桌上的茶杯,送入嘴边喝了一口,道:“万无一失,我必须保护你的安全。”
萧彧只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