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深夜,皇宫。
养心殿外。
杨公公正挑着宫灯,步伐匆匆地朝养心殿赶去。
方才东宫那边传了话,说皇帝突然要去养心殿看折子。
而他作为太监总管,得赶紧去养心殿准备准备。
拐过宫墙,没等看清养心殿的轮廓,杨公公一眼就看见此刻正守在殿外的两人。
夜色笼罩下,杨公公看得并不太真切。
可即便如此,他也一眼就认出了那位个子稍矮的便是当朝唯二还在世的建国老臣——
定远侯。
另一位则是前几日才嫁了女的尚书大人。
杨公公身形一顿,脚尖立刻转了方向,正欲垂头躲开老臣的视线,却不料定远侯身边站着的男人十分眼尖,一眼便瞥见杨公公想躲的身影,随即便一声大喊:“杨公公!”
杨公公闻声浑身一僵,不由得在心里将喊住自己的尚书大人狠狠骂了一句。
眼见着自己终究躲不过,杨公公只得抬头,装作十分惊讶的模样,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奴才还想着是谁呢!”杨公公走近养心殿外候着的二人,一脸的殷勤道,“原来是侯爷与尚书大人呀!”
“二位今日怎得有空进宫一趟哇?”
杨公公刚走近定远侯,就见他面上正挂着夜色也掩盖不住的怒气。
他心下一紧,暗道不好。
皇帝今日又要挨骂了。
“杨公公!”一脸怒容的老侯爷见杨公公出现,一把抓住他胳膊,语气十分暴躁,“陛下头痛之症今日可有好转?”
“诶呀我的侯爷,您先别着急呀!”杨公公忍着老侯爷的大手劲,安抚道,“皇上近日总说脑袋疼痛难忍,叫了一整个太医院来也看不出什么好歹。”
“他们只开了几帖药,叫陛下静心修养几日。”
“奴才眼瞅着这案上的折子越积越高,殿外的大臣来了一波又一波,心里也着急的很呢,”杨公公哭丧着一张脸看向定远侯,“可奈何陛下的头痛就是不好哇!”
“静心修养静心修养!”定远侯被杨公公气地吹胡子瞪眼,他板着身子嚷嚷道,“从岑太傅走后就开始卧榻静心修养,你且来算算,这都静心修养多少时日了!”
杨公公看着眼前这位年过古稀身体却依旧健朗的定远侯,小心翼翼扶着他,生怕这位老侯爷一个不注意撅了过去。
“侯爷您先别急,说不定......”他觑着定远侯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说不定明日!明日陛下的头痛就好了!”
“你说的不作数!”老侯爷闻言更生气了,杨公公被他瞪地脖子一缩。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你自己算算,从二月初七至今,都给多少位大臣说了皇帝明日就能上朝了?”
说到这里,定远侯心里便愈发来气。
先帝早年南征北战,带着他们收复前朝割让给其他各国土地,是何等的英勇神武。那时的大梁无人不赞颂、不爱戴先帝。
即便最后病痛缠身,先帝也未曾荒废过一天国事。
可奈何皇帝是位难得一见的痴情种,虽为了堵住朝中大臣之口,纳了几个妃子在后宫之中,可他从未宠幸过任何一人。
直到后来将心上人皇后迎进宫,皇帝这才有了两儿一女。
许是老天不愿如此明君留有子嗣,大皇子不到三岁时便因病夭折,而晚他两年出生的大公主则在成安二十二年的那场大火里丧生。
只有与大公主同胞出生的二皇子程乾,因为那日恰巧被抱去外祖家,这才免了灾祸。
面对自己一对儿女的接连夭折,先帝再无绵延子嗣的想法。
他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将还不满三岁的二皇子程乾立为太子,此后也只一心教导太子。
所以后来的大梁世人皆知,先帝在位的三十六年间,只与皇后一人举案齐眉。
而在皇后诞下的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中,也只有太子一人平安无虞的长大。
谁知这位不满三岁就被立为大梁太子的程乾,却是个丝毫不喜国事的顽劣子弟。
他丝毫没有先帝的稳重,也无皇后的顾全大局,不论老太傅如何教导,他只一心扑在如何玩闹上。
这才有了后来的先帝不顾群臣反对,执意将新科状元郎岑鸢提拔为了太傅。
只因入宫殿试那天,恰巧遇上太子无法无天。
而岑鸢一人,只用了一句话,便将程乾治住了。
想起那位才情惊人、为人处世又十分稳重的少年太傅岑鸢,定远候在心里沉沉叹了一口气。
那年殿试之上,亏得先帝慧眼识珠,他一眼看中了惊才绝艳的少年岑鸢,当场便点他作了太子程乾的伴读。
紧接着第二年便力排众议,让岑鸢做了大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傅。
还在东宫里给他划了寝殿,命他一直在太子身边教导。
定远侯至今都还记得,下旨那日,满朝文武皆一脸震惊的模样。
先帝有多看重这位少年太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后来这位少年太傅也用他的忠心,让最初反对他的朝臣都因此闭了嘴。
甚至再后来,先帝病重时,也常召岑鸢陪在身侧。
也就是因为岑鸢在,弥留之际的先帝在听到岑鸢承诺一定会尽心辅佐太子后,才放心地将龙椅交给他那丝毫不爱治理朝政的太子程乾。
看着眼前这位登基还未足四年的年轻帝王......
定远侯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悲凉。
先前有岑鸢压着,他才好歹有个皇帝的模样。
如今岑鸢受冤被贬,他便立刻称病罢朝。
一直到今日。
“所以你让我进去,让我亲眼看看陛下!”老侯爷越想越气,他扯着杨公公袖子就要推开他,“若真是头痛难忍,我定远侯必定寻了名医来为皇帝治病!”
“可若是陛下装病......”
“若是朕装病,定远侯又要作何呢?”程乾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定远侯的话。
随着来人愈走愈近,他身后跟随着的宫人手中执着的数盏宫灯,将周围照亮。
杨公公闻言瞬间一激灵,他忙弯腰行礼,低声唤道:“陛下。”
一直没说话的尚书大人也随着杨公公默默行了礼。
只有方才被打断了话的定远侯丝毫未动,他眼眶有些泛红,心里还想着方才在脑中一闪而过的先帝。
眼见着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走近,这位曾经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的老侯爷,丝毫不在乎自己面前说话的是当朝皇帝。他扬高了声音,接着先前的话茬继续说道:“若是陛下装病,那就免不得有言官口诛笔伐了!”
“他们想伐就让他们伐啊!”越走越近的程乾语气里透着不耐烦,“朕何时拿刀逼着让他们不伐了?”
“不就二三四五日没有上朝吗?至于追到养心殿外如此吵吵吗?”
“国不可一日无君啊陛下!”
程乾闻言,正打算越过定远侯的步伐一顿。
他微微扭头看向一旁正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的老侯爷,声音轻飘飘地不带一丝感情:“那定远侯你且来说说......”
“大梁是何时没了朕的?”
见人不再说话,程乾又慢悠悠补上一句:“朕怎么不知道自己已经没了?”
话音落下,众人皆惊。
杨公公更是恨不得将头埋进地下。
“无君无君,那君这不来了嘛!”程乾看着终于闭上了嘴的定远侯,脸上忽然挂起笑意,他微微弯腰凑近老侯爷,低声说道,“还是说您老想替朕坐几日龙椅啊?”
“陛下!”老侯爷脸色被气得通红,“你!”
眼见着老侯爷被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来,怕他怒火攻心折在了宫里,程乾自认为十分贴心的说道:“杨承宁,去给太医院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多去定远侯府上,为朕的老侯爷诊诊脉。”
“毕竟朕还要继续听老侯爷三天两头上宫里来骂朕呢。”
说完话,他也不顾身侧被自己气得半死的老侯爷,摆了摆手:“朕这就去看折子,明日就上朝。”
“老侯爷您就早些回去吧,如此深夜还不休息,朕很是替侯爷忧心身体啊。”
“哦对了,”程乾忽然回头,“老侯爷你回府的时候,顺道给齐老侯爷说一声,让他明日不要再来朕耳边吵吵了。”
“上一个吵吵朕的人,此刻还在去往峮州的路上。”
还以为皇帝回心转意了,却不料后面的话又让老侯爷心中一哽。
他看着程乾离开的背影,冷哼一声,拂了袖转身便走。
看了一眼已经进了殿的皇帝,又看了一眼身侧站着还不动的尚书大人。
杨公公原本已经迈出的腿又收了回来。
“尚书大人,您还有什么事吗?”
钟延川颔首,轻声说道:“是关于太傅与臣之女的婚事......”
他顿了顿,然后抬头看向杨公公。
“微臣有一事想不明白,还请公公替臣禀报一声,有劳了。”
杨公公闻言,忽然想起几日前他去岑府宣旨时的场景。
尚书大人看着十分彬彬有礼,可着尚书家的二小姐怎么就......
“公公?”
见杨公公一直没有动作,钟延川忍不住唤了一声。
“哦,好。”杨公公回过神,对着钟延川点头一笑,“奴才这就去为大人禀报。”
“那便劳烦公公了。”
***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程乾坐在龙椅上,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堆在案上的奏折。
杨公公站在御案前替皇帝翻折子。
他边翻折子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眼圣颜,见皇帝面无表情后又垂下头继续手上的事。
没过一会,便又抬起头看一眼。
见程乾仍旧看着折子后,又默不作声地再次垂下头。
几次三番的抬头垂头,饶是程乾再看不到也难。
“有话说话!”皇帝眼皮掀都未掀,“盯着朕看了好几次——”
他扔了手里拿着的折子,这才慢悠悠抬眼看着杨公公:“从朕脸上看出什么花了吗?”
杨公公早就知道瞒不过程乾,见他此刻开口,便十分机灵地献殷勤:“陛下脸上可不就有花儿。”
程乾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是觉着岑鸢走后,就没什么人值得你怕了?”
杨公公闻言,装模做样地退后一步,伏低身子语气惊慌:“陛下饶命!”
“收起你那副嘴脸。”程乾垂眸,随手从案上又拣了一份奏折,“是钟延川那个老东西让你带什么话了吧。”
“皇上圣明。”杨公公就知皇帝不是真的怪罪他,见程乾再次拿起奏折,便直起身子重新回到御案边继续翻折子,“方才在殿外,尚书大人托奴才向陛下禀告一声,他想见见陛下。”
“听大人意思......”杨公公顿了顿,悄悄抬眼觑着座上人的神色。
“他的意思无非就想求朕撤了赐给钟家大小姐的婚约圣旨罢了。”程乾接了杨公公的话茬,直接说道。
他面上表情明明丝毫未变,可说话的声音却愈发冰冷:“眼见着岑鸢被贬,不想让嫡女沾了罪臣的脏水,所以立刻让庶女顶替嫁给岑鸢。”
“呵!”
“赐婚的圣旨都是他亲自向朕求的......”杨公公颤巍巍地听着皇帝冷笑,“如今竟还打着让朕毁了圣旨的算盘。”
“这天底下,哪能有这么好的事?”
见皇帝动了怒,杨公公唰地垂下眼,不敢再说一言。
“杨承宁。”皇帝突然开口叫他。
“奴才在。”
“将钟延川的折子都给朕拣出来,拿给朕看。”
“朕倒要看看,尚书大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