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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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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热闹的市集一路向南,沿途散乱无序的民房逐渐消失,转而是规整的军屯,房屋四四方方,一家挨着一家,院门多是敞着,小院里清一色晾着皮毛和衣物。

一个挑着担牵着骆驼的男人从小巷对面走来,见赵西平面色阴沉,而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看穿着打扮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在军屯的姑娘和小孩,他惊诧地问:“赵兄弟,你这是从哪儿领回来的人?”

隋玉低着头不敢吭气,视线瞟到走在前的两只脚停下了,她也跟着停下脚步,提着心大气不敢喘。

“过几日,等地里的活儿忙完了,来我家喝喜酒。”赵西平认命了。

明明是个喜事,经过他的嘴一说,冷淡得如吊丧,问话的男人不敢多打听,满口应下后牵着骆驼拐弯了。走了几步,又揣着一肚子的好奇回头瞧路上的三人。

隋玉大松一口气,她望着身前的男人,说:“多谢你肯收留我,我一定好好干活,不让你吃亏。”

赵西平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不让我吃亏?罪奴没地没粮,我带回来两张嘴没多得一分地,你说说我如何不吃亏?”

隋玉愣住了,她不知道这个政策,她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只能讷讷地说:“我少吃饭多干活,给你洗衣裳做饭,还能去捡柴捡粪。”

“这些活儿是个人就能干。”

隋玉闭嘴了,他吃了一肚子的气,憋屈的很,她不惹他。

又拐了两道弯就到了十三屯,一屯一百户,共有三条巷子,赵西平的家就在第二条巷子的中间。他是个十夫长,院子比普通士卒的院子深三尺,两间屋和一间灶房一间柴房,还有个牲畜圈。

一进门,屋里的布置一目了然。

从地里带回来的锄头和镰刀还在院子里放着,空水囊掉在墙根下,两只秃毛母鸡闲散的在柴房外刨土,人走进来,它们扬起脖子盯着,不时咯一声。

赵西平一屁股坐在堂屋门外的石头上,他深叹一口气,闷着头搓手上的干泥。

隋玉拉着隋良站在院子里不敢动作,她不时瞟去一眼,见他一直保持那个姿势不动,她试探着迈开脚,捡起地上的水囊挂土墙上,歪倒的锄头扶起来靠墙上,镰刀也摆在墙根。甚至从牲畜圈的圈栏上拿了秃毛扫帚下来,打算把院子里的鸡屎扫一扫。

“行了,别忙了。”赵西平又叹口气。

他猛地出声,隋玉被吓得一激灵。

“我看你可不像是个胆小的,”赵西平斜眼戳她一眼,“敢说律法有错的人,会被我吓着?”

“我害怕你,害怕你会反悔。”隋玉极力放低身段,又小声反驳道:“我没说过那种话。”

“现在倒是长心眼了。”

隋玉没吭声,是她低估了人心,也是缺乏这方面的认知。

“你叫什么?”赵西平又问。

“隋玉,玉石的玉,我小弟叫隋良,良善的良。”

赵西平冷嗤,“其他的呢?不会哪天又带回来一个吧?你娘你祖母?”

“没有,都死了。”隋玉老老实实交代情况,“我跟良哥儿是姨娘生的,被判流放后,大娘和姨娘吊死了,我也上吊了,绳子断了没吊死,良哥儿就是那时候吓傻了,他不会说话了。至于我爹,他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姨娘生的?”赵西平咬牙,在心里又狠狠骂李百户一通。

隋玉点头,她不想埋隐患就没撒谎,反正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再坏一点也无关轻重。

“你爹真跟你大伯贪污无关?”赵西平再次确认。

“当真,我敢发誓。”隋玉竖起两指,说:“我爹没资格掺和这事,我大伯瞧不起他,就年关祭祖会见一面,这等生死攸关的事哪会让他知道。”

赵西平信了,他起身往灶房走,说:“往后不能跟你堂兄堂姐有来往,我生平最恨贪官,我们在战场上卖命杀敌保疆土,这些狗贼却蚕食江山罔顾人命,我恨不得都给杀光。”

隋玉沉默了一瞬,点头应好。

冷灶生了火,烟囱冒出青烟,赵西平往锅里添瓢水,将早上剩的冷粥热热,听到外面有扫帚刮地的声音,他往外瞅一眼,被扑起来的灰呛了一声。

“先洒水压薄灰。”他皱了眉,不耐烦地问:“你没扫过地?”

“噢噢噢。”隋玉忙放下扫帚去舀水往地上撒。

“真是个千金小姐。”赵西平冷讽。

隋玉不犟嘴,认认真真给小院洒水压灰,再老实温顺地继续扫地,堆起来的灰和鸡屎铲进筐里没丢,这些可以堆肥,庄稼收了倒地里肥地。

粥热了,赵西平端了自己的碗出来,说:“锅里有饭,自己去盛。”

隋良迈了一步,又扭头看他姐。

“我们不饿,不吃。”隋玉拉着隋良站着不动,说:“我们在路上只吃两顿饭,习惯了。”

赵西平没管她是真不饿还是假不饿,他填饱肚子放下碗就扛起锄头和镰刀下地干活。

“我们也去干活。”隋玉追出门。

“你在家待着,别累死在庄稼地里了。”瘦得皮包骨,他一肘子过去能撞断她一身骨头,赵西平对她再看不惯,也不会磋磨女人跟孩子。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隋玉收回视线,见对面院子里的阿婆走出来了,她主动打招呼:“阿婆好。”

“你是哪家的姑娘?赵夫长的亲戚?听着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是他媳妇。”隋玉低头,羞赧一笑。

“啥?”

“西平说等地里活儿忙完了就请你们来喝喜酒。”隋玉又说。

老阿婆愣了,“什么时候的事?之前可没听他提过。”

“就今天,阿婆你忙,我去洗锅洗碗了。”隋玉装害羞,快步进屋,还关上了门。

一进门她就换了幅神色,见隋良眼巴巴瞅着她,她走过去进了灶房,说:“饿了是吧?忍一忍,我们晚上再吃。”

隋良摇头,他不饿。

灶上的铁锅像个桶,是个没封顶的长方体铁器,长有半臂高。隋玉探头看一眼,里面的稠粥还剩个底,她拿碗刮出来,浅浅的一碗,男人再撑也能塞进肚,他没吃,应该就是给她跟隋良留的。

隋玉将剩粥放进食柜,舀水泡锅,洗了碗筷再洗锅,顺手将灶台的边边角角都抹干净,油罐和盐罐也擦洗得反光,断掉的耳柄都给洗出了原色。

“锅里还有火吗?”她问隋良。

隋良凑到灶洞里大吹一口气,还有火星。

隋玉走过去,见地上竖了个树桩子,树缝里冒出一缕白烟,她蹲过去看,树桩子里面烧空了,随着她的呼吸喷进去,碳化的内壁浮出一抹红光。原来火种保存在树桩子里,那她就不用再留火了。

“走,出来。”隋玉关上灶门,此时她饥肠辘辘,腿也饿得发软,只好坐在那墩石头上歇歇。

隋良走到水缸边,舀半瓢水先喝饱肚子,又送去给隋玉。

隋玉接过瓢喝个肚饱,她叹口气,打个水嗝。

“嗐。”她笑了。

隋良也跟着笑。

“你笑什么,小傻子,给,瓢放缸盖上。”

隋良脚步轻快地跑过去,又跑过来,此时小院里只剩他们姐弟俩,他难得露出几分孩子样儿。

隋玉歇过劲了,她拄着膝盖站起来,说:“你跟我去把牲畜圈扫扫,然后我们出去找野菜,今晚多煮两道菜,吃到饱,庆祝我们有落脚地了。”

隋良重重点头。

牲畜圈跟院子等长,没顶,圈栏齐肩高。隋玉走进去,发现地上铺着沙,沙上散落着嚼碎的草渣,角落里有两坨软塌塌的骆驼粪,很明显,赵西平还养着骆驼。隋玉想到来时的路上问话的男人也牵着骆驼,她琢磨着每家应该都有一两头骆驼用来拉货。

漂着草渣的水槽洗干净换上干净的水,草渣用扫帚掠起来择出去,掉灰的黄土墙也扫一遍,骆驼粪隋玉没动,这玩意儿没晒干之前拿不起来。

从骆驼圈里出来,隋玉跑了趟茅厕,出来了又拿扫帚去茅厕里扫蜘蛛网,柴房、灶房、堂屋的屋顶、墙壁她也给打扫干净了,唯独睡觉的卧房没进去。

“走,我们出门了,还喝水吗?”隋玉从墙上取下篮子,太阳西坠了,是时候去挖野菜了。

隋良又去灌一肚子水,这才跑出门。

“出来了出来了。”

巷子里坐了人,哄孩子的阿婆,剥豆子的阿婶,还有磨羊骨的小阿嫂,在隋玉开门出来时,齐齐望了过去。

隋玉冲她们赧然一笑,牵着隋良走过去。

“快做饭了,忙什么去?”

“我去找找野菜,家里没菜了。”隋玉轻声答。

“赵夫长的菜园子荒得像戈壁滩,你来了就好了,明年种些萝卜苦菜,够吃一年。”

隋玉轻点头。

“人家是小姐出身,哪是种菜操持家的人。”有人讥讽。

很显然,隋玉的身份和来历已经被扒开了。

“哪有什么小姐,没有小姐,是西平不嫌弃我,我跟了他自然一心给他操持家。”隋玉知道年纪大的人最喜欢什么性子的媳妇子,她像是一捧拢不出形的水,没有棱角,温顺极了。

“不会种菜我就学,到时候有不懂的地方,还请阿婆婶婶教教我。”她又说。

“哎,行。”

等隋玉姐弟俩走了,留在原地的人交头接耳议论说:“是个勤快的,性子看着挺温顺,不是戏文里小姐的做派。”

“一个罪奴,她哪敢担小姐做派。”

“那说明她是个聪明的。”

“挑挑拣拣哪有那么合适的,能娶个媳妇就成,这媳妇刚进门,赵夫长晚上干活回来不就有热菜热饭吃了。”

“也是。”

……

隋玉拉着隋良出了军屯往有水声的方向走,沿途问路,知道这边是氏置水的上游。等水声越发清晰时,路上的房屋变成了庄稼地,庄稼地里都是干活的人,骆驼在路上运黍子杆,黍子杆叶遮掩的地深处还有捶豆萁的声音。

隋玉探头盯了一路没看见赵西平,她收回视线,拉着隋良循着河滩往上游走,绿洲的尽头是光秃秃的沙山,此时披上晚霞,美得像一幅画。

隋玉看了一路,憋了一天的郁气散了大半。

河里咚的一声响,一条巴掌大的鱼跳出水,又落进河里,隋良直愣愣地盯着,他馋得吞口水。

“等空闲了,我们织张网来捞鱼。”隋玉动了心思,她没有地,只能从河流湖泊、荒野沙漠里寻出息。

隋良重重点头,他收回视线,在地上寻找韭菜,他只认得这一种。

*

赵西平在地里忙活到天色黑透才回去,他先牵了骆驼将黍子运到粮场,这才摸黑回去,想到家里多的两个人,他又叹口气。

“回来了?”听到动静,隋玉利索的从石头上起身,她迎出门,说:“饭菜我已经做好了,就等你回来了。”

“嗯。”

隋玉接过他肩上的锄头,轻声说:“我明天也跟你下地,重活干不了我干轻省的,再不济也能给你牵骆驼,或是跑跑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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