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宫
凛曾天真地以为京都的学宫不过是给年轻的巫族子女们消磨时光之处,却不想这里的课业竟比先前在他界时更为繁重。
古籍旧典、文化历史、文法修辞、算数逻辑均有涉及。凛没有相关的学识基础,一切需从头学起,与她一同上课的大多是十一二岁刚入学宫的孩子。
学宫治学严谨,巫族族人需在学宫结业之后,才能拥有管事和参加议会的权利。
学宫的先生们极受人尊崇,连骄傲张扬的道琬,在他们面前也是伏低做小的谦卑状。
道琬已是学宫最后一学年,平日里和凛没有大多交集,唯有一门跨年级的礼仪大课与凛同时出席。
道琬见到送读的七海后微露诧异,稍显不安。
凛仍咽不下心中的恶气,盯着道琬颇具挑衅意味地莞尔一笑。身旁的七海倒表现得颇为镇定,冲道琬款款行礼。
道琬即刻派人前去问询送七叶尸身离城的护卫,确认了七叶已死,又打听到凛身边那新人是七叶的孪生姐姐。道琬心下了然,她的行事败露,心中对凛的杀意又多了一分,开始酝酿起新的计谋,只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
凛亦无心与道琬纠缠,沉重的课业已让她疲于应付。她每日读书、写文至深夜才能勉强达到授课先生们严苛的合格标准。
未时末散了课,学生需依照分配编排,进入不同的机构进行见习,轮流在各个官府学习接人待物,事务料理。各个机构的接应官员皆是实打实地派活,不会因为是某氏族的子女而给予任何优待。
凛被安排去了大公府的光明殿。凛满心欢喜,期待着能借此探听些信息,去了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跑腿的杂役。在众多官员、仆从的注视下,她根本无法偷偷打开文册查看。
道祐待她倒是出乎意料的客气,时不时留她喝茶、用点心,可凛对他始终戒备,从未答应。
众多课程中唯一令凛束手无策的便是法术课。巫师们施法全凭与生俱来的法力,后天能够训练的唯有意念集中和控制的能力。
起初,凛仍抱有期待,觉得她的法力会随着她回归隐岛而逐渐苏醒,可一月过去,凛丝毫未有觉醒的迹象,生性要强的她很是心急,却又无可奈何。
比凛年幼一岁的表弟沐已从草堂结业。他并未按照泉姨的期望进入内阁,而是选择留在学院给先生们打下手,继续维持着隐身人一般的存在。
泉姨对这唯一的孩子曾期望颇高,对他有着揠苗助长的急迫感,在沐年仅八岁时便将他早早送入了学宫。在泉姨的高压鞭策之下,沐却养成了人淡如菊的品性,对任何事都懒懒的不大在意。他的学业不突出,展现出的法力也不强劲,念书期间便有了“懒佛”这个诨号。
凛时常在通往学宫的甬道上碰见同去学宫的沐。他始终只身一人,独来独往。
沐见到凛和七海后停下步子,向她们点头示意,不作言语,又匆匆快步向前,一副冷淡木然的姿态。
是日,礼仪课后,授课先生匆匆离开。厅堂内只剩下沐和一众学生慢腾腾地收拾东西。
凛理完书册正欲起身,桌上的砚台忽地炸开。幸好凛受过训练,反应比常人迅速,她立即俯身抱头避开,手背上仍被四散的碎片划出了几道口子。
惊魂未定时,一双金线绣鞋步入凛的视野。凛抬眼一看,道琬正端着手,略带轻蔑地看着她。
众学生素知道琬跋扈,见眼下情状不妙,纷纷加紧步子离了厅堂。不多时,堂内便只剩下道琬,凛,以及在角落里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物件的沐。
凛心知此刻自己势单力薄,不愿去招惹眼前的这位霸王,笑道:“道琬姑娘,有话好说,何必动手呢?”
“你为何去爹爹的光明殿里头见习?”在道祐面前乖巧可人,娇笑连连的道琬,此刻却是瞪圆了眼,一副要将凛生吞活剥的凶狠模样。
凛无奈道:“见习地点哪是我可自行挑选的?”
道琬咄咄逼人道:“你在爹爹跟前说了何话?”
凛对道琬暴跳如雷的缘由心知肚明。瞳将道琬下毒手一事“不经意”地透露给了与她争锋相对的道氏长子道琛。统领京卫士的道琛近来追查到了道琬的购毒踪迹,又牵扯出了大公府内此前发生的几桩意外。
道祐虽未深究,却收了道琬的畅行宫牌,命她禁足闭门思过,还多了不少规矩约束。这或许让素来顺风顺水的道琬觉得危机感大增,竟在学宫内冒失地施起了咒。
凛没好气道:“我不过是递送公文的普通杂役,没机会同大公说任何话。你若不信,可与殿内的仆从确认。”凛无意停留,说完便疾步向门口走去。
厅堂大门砰的一声在她眼前合上,凛一扭头,忽见两只毛笔像箭一般冲自己飞来。好在道琬御物的法力有限,着了咒的笔力道并不大。凛将手中的书册一扬,便轻松挡了下来。
桌案边的道琬紧盯着凛,眉心一紧,似要继续攻击。
正当凛思忖着脱身之计时,角落里的沐出乎意料地发了声:“琬姐姐怕是记性不大好,在学宫里擅自对人施咒可是要受处分的。”沐并未抬眼看她们二人,自顾自地擦拭着讲台。
“你个懒佛,休阻我做事!”道琬不耐烦地扬手,一张小圆凳随着她的视线,向缓缓起身的沐砸去。
“小心……”凛惊叫一声。
沐眼角余光已看到了飞来的凳子,他丝毫不慌张,只懒懒地挑了下眉,那凳子便转了向,向道琬砸了过去,瞬间正中琬的额头。速度之快,力道之大,琬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便应声倒地,脑门上被砸出了一个大口子,血瞬间涌了出来。
凛意识到,沐并非法力弱,他或许只是不愿表现。
道琬被沐出其不意的回击惊住,愣在原地半晌,才扶着几案腿,晃悠着站起了身。机敏如她,自然也意识到了沐远强于自己,忍着怒气,嘲讽道:“你个木头何时能学会怜香惜玉?下手那么狠。”
沐漫不经心道:“你赶紧回去处理下伤处。若是留了疤,损了这姣好的容颜,那我就成毁了隐岛第一美人的罪人了。”
道琬一手拿着绢子按住伤处,一手提着自己的包,愤愤道:“好你个懒佛,今儿竟也掺和事儿来了。我回去禀明了爹爹,这事儿和你没完!”临走还不忘瞪了凛一眼,凶相毕露。
凛屈膝向沐行礼道谢。
“你不用谢我。道琬骄纵跋扈,一向行事不计后果,若真把你弄出事,就不知该如何收场了。”沐面无表情道。
“我未料到你会出手相助,这似乎与你事不关己的一贯作风不符。”凛困惑道。
“情义并非随着身份与生俱来,而是在你来我往的交集之中慢慢积累的。今日便是我还你一份情。”沐说完便拂袖离开,未给凛询问的机会。
凛心中的困惑更甚。她几日前曾和七海说过几乎同样的话,沐为何知晓?平日里她与沐并无交集,他何时欠过自己的情?沐和七海之间恐怕并不像七海所说的那样已全然没了干系。
凛很中意七海,对她生了疑,不免心思烦乱,见习时亦不能集中精神,犯了几处小错,被领头的官员毫不留情地打了几下手板子。
凛不愿与亲近之人有未说开的疑虑,当晚便直白地询问道:“你替了七海的身份后,和沐有过交集吗?”
七海闻言瞬间慌了神色,忙跪下交代道:“有一回在草堂外与沐打了照面,简单说了几句话。”
凛皱眉道:“他可知你现在的身份?”
“我替代姐姐身份之事未跟外人提过,只是……”七海稍作犹豫,又道,“沐虽未明说,可看他的神色,我疑心他是猜出来了。”
“你先别跪着了。”凛柔声道,拉着七海在自己身旁坐下,“我看你扮演七海已是十二分的像了,沐仍能一眼分辨出来。你也能立即看出他的心思,可见你们对彼此相当熟悉。”
七海垂着头,慢慢向凛诉说了自己在西殿当差的十年时光。自己偷偷看书被沐抓了个正着,沐便在书房里办了一个小学堂,让七海与院内其他几位想识字念书的奴仆一同学习;二人在廊下彻夜长谈,一同在园中种树栽花,一段段往事,七海皆娓娓道来。
凛认真听着,仔细观察着七海的表情。凛发现她眼中有对过往时日的怀念,却似乎没有少女怀春般的情愫。她的言语间,比起爱慕,更多的是真心的敬重和感恩。
从未真正涉足情场的凛无法明了七海对于沐究竟抱有何种情感,她试探着问道:“我寻个法子送你回西殿可好?”
七海望着凛的眼睛,真挚道:“我如今的身份是七海,七海和沐理应互不认识。沐是聪明人,想来他已猜出了来龙去脉,他未再与我搭过话,亦不曾表现出认得我的样子,更不会与旁人提及此事,你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