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一日傍晚散学后,凛正缓缓穿过药园子回院,忽见七海出现在园门处,冲着自己急急招手,口中喊道:“闲公子受伤了。”
凛心中咯噔一下。自上回不欢而散之后,凛大病一场,已多日未去药铺帮工,亦不清楚眼下的形势变化,忽听到道闲这样的消息,不免慌张,赶忙加快步伐回屋。
道闲的贴身侍从江蓠正在院门口焦急地候着,见凛现了身,忙急声道:“爷刚受了大公二十下鞭子,吃了止疼药之后就有些迷糊,一直念叨着说要上你这儿来。烦请神姬看看是不是那止疼药有问题,把我们爷弄魔怔了。”
凛赶忙进屋,只见道闲正俯卧在自己床上,头发散乱,不只是因为疼痛还是药的缘故,他的眼神有些迷离。见到凛的身影,他便露出一脸憨笑。
凛麻利地给他检查背上的伤处,皱眉道:“这是谁给你上的药?为何用的是药效不佳的次等创伤药?”凛虽问着,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大公府中的医师显然不会对道闲悉心照料,治疗得极其敷衍。
“你为何不第一时间来找我?”凛略带心疼地责备道。
“我怕被你拒之门外。”道闲此刻的声音竟相当软糯,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
道祐竟比上回亓平下手更加狠戾,打得皮开肉绽。凛立即给道闲清创、上药,手中一边忙活着,一边问道:“你怎么得罪你父亲了,让他下手这样狠?”
“下午内阁会上,我建议将菲名下的封地补偿给柳氏,而原先属于道琬的封地则作为我这些日子奔波的奖赏。父亲便说我得意忘形,恃宠生骄,生了豺狐之心。”道闲语速极慢,先前服用的劣质药物似乎让他变得有些迟钝。
凛软声责备道:“你向来不是冒进之人,为何提这么莽撞的建议?”
“放心,这不过是我配合父亲演的一出戏罢了。”
道闲现下说话有些吃力,缓了口气还想继续解释,凛轻声道:“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近来道祐对伯德势力打压频繁,伯德家族如今的势力已然庞大,他许是担心伯德会联合新贵们闹出事端,便联合道闲演了这么一出安抚的戏码,以此表明自己无意继续整饬,仍会如之前一样关照新贵势力。
凛小心翼翼地料理着道闲的伤口,尽量放轻自己手下的力道。不知不觉间天色暗沉了下来。七海进屋从木盒中取出夜白石,放置在床边。
又过了许久,凛终于抬起头,坐直了身子,叹道:“不过是演出戏,道祐下手就能这么重,可真是心狠。”凛说着收回手,却被道闲反手握住。
“你这在心疼我吗?”道闲笑问。受伤之后的他总是显得很柔软,和平时犀利的模样截判若两人。
凛略感窘迫,想抽回手,可又害怕会拉扯到他肩上的伤处,便没有动弹,问道:“你为何不找夕夏给你治疗?”
许是先前的止疼药真让他迷糊了,道闲口无遮拦道:“我想见你。”
凛闻言失笑,道:“你不是说我冷血麻木,有八百个心眼,不敢带回家吗?怎么还想着要见我?”
“上回是气你不爱惜自己。跟你说了重话,不知该如何跟你道歉。许久没见到你了,很是想念。这次正好趁这伤,在你院里住上几日。我伤成这样,你总不好赶我走吧?”
凛只觉他耍无赖的样子有些好笑,道:“你这样赖在我这儿,要是被道祐知晓了,你不怕他再赏你一顿鞭子?”
道闲把玩着凛的手指,厚颜无耻道:“我正好可以借此作出故意气道祐的样子。反正我不离开,你想赶我走的话就自己想法子抬我出去吧。”
“你想留我这儿,那得把冰飘石给我。”凛义正严词地提了要求。
“那不成,要是没有那石头,你怕是以后都不会再搭理我了。”道闲的语气里竟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凛无奈道:“你这厚脸皮也是没谁了。行吧,我暂且收留你三日。我会去和七海一起睡,你便留在这屋里安生养伤,别再挪动了。”
道闲眉毛一挑,道:“我都成这样了,你还怕我动你不成?”
“怎么,你难道没这样想过?”凛笑着反问道。话一出口,她便察觉到有些轻佻,侧过头懊恼地咬了下自己的唇。
不料道闲直白地答道:“想,当然想。那晚应该多亲你一会儿,我现在后悔极了。”
“无耻。”凛嘴上虽骂着,可道闲的坦诚却让她心头微微一跳。那晚她一心想着冰飘石,并未觉得心动,可事后忆起,心中又起了不该有的波澜。
还未等凛平复心绪,又听道闲道:“放心,我绝不会逾矩。我实在在意你,不会伤你。你依旧拒绝我吗?”
凛无法面对道闲的逼视,垂下眼问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知晓我的立场,即便这样,你还是中意我么?”
“嗯。”道闲不假思索地应道。
听着这声坚定的回应,凛心中似有什么东西瞬间崩塌。
道闲并非友人,而是与她立场全然相对的敌人。当凛意识到自己似是被他吸引之后,便刻意疏远他。可每当她后退一步,觉得自己可以以平常心面对他时,他就会设法向前进一步,让凛心中的忐忑和惶惑又多了几分。
凛轻叹一声,道:“以后你再别说这样的话,我听着有些不安。”
“为何会觉得不安?”道闲忍着痛,侧起身,紧盯着凛,笑问,“怎么,你动摇了?”
凛避开他期待的目光,压着他的肩劝道:“你乖乖躺好,别乱动。”
道闲似乎对她的避而不答很是满意,乖顺地躺下,闭上眼不再言语。凛也不敢再开口,怕会引出道闲更多撩人的话语。
片刻后,凛觉得道闲握着自己的手渐松,以为他睡过去了,便起身离开,却被道闲一把拽住。他像个孩子似的轻轻摇了一下凛的手,道:“我渴了。”平日里总是闪着狡黠光芒的眼中竟露出了可怜兮兮的神情。
凛见状不由轻笑一下,道:“你怎么转了性似的,撒起娇来了?”说着拂开他的手,转身欲给他倒茶。一抬眼却看见门帘外正站着一个她许久未见之人。
瞳一手扶着门栏,一手撩着帘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内二人。
去年中秋时曾遥遥望见过他的侧脸,可距离上次这样面对面近瞧已经过去了近两年。瞳的眼眸依旧清澈明亮,身姿依旧挺拔俊秀,只是身上似乎多了几分成熟男子的英武气概。
凛一时分辨不出此刻涌上心头的究竟是哪种情绪:似乎有些喜,有些惊,也有些恼,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似被抽去了所有气力般摇摇欲坠,伸手扶住身旁的床柱,才能勉强站立住。
身后的道闲客气又疏离地低声唤道:“瞳大人”。
瞳也向他拘了一礼,走上前道:“我去原府找不到你,猜想你会来这儿。你的伤如何了?”
凛终于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将出走的心神寻回,步子略微踉跄了下让到床尾处,道:“他伤口挺深的,药已经上了,静卧两日便好。”继而又问,“你何时进屋的,怎么不出个声?”
瞳不答,看过了道闲的伤,又冲凛微微一笑,道:“我们到院子里说吧,别扰了道闲歇息。”
凛此时已恢复了镇定,点头道:“那你先在外头候着吧,我先给病人倒口茶再来。”
瞳应了一声,便转身离了屋。
凛喂了道闲几口茶水后欲开口说什么,但又觉得她完全没有必要向道闲辩白或者解释。
没想道闲先开口道:“没事,你去吧。他现在已经是有妇之夫了,你别跟他跑了就成。”
“你都能顾得上贫嘴了,看来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今晚就把你打发走。”凛唬道。经道闲这样一逗,凛心中顿感轻快了些。
院中的瞳负手而立,站得笔直,门廊下挂的夜白石将他的身形在药圃上落下了一道斜长的影子。
凛楞在门边,静静地看着瞳,只觉眼前这个画面有些不真实。她曾梦见过许多次他的再度出现,可眼下,不管是近在咫尺的他,还是有关他的梦境,都是那样的遥远。
瞳浅笑着冲她招手。凛怔怔地迈开步子,向他走去。真的来到了他面前,凛不由地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在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才感觉一切真实了起来。“你留胡子了?”凛终于也露出了笑容。
瞳将手覆上她的手背,脸向她的掌心微微侧去,似乎也在确认凛的实感。“我想让自己看上去更成熟些,有威慑力些。”压抑了许久的思念之情一下涌上心间,他不由地侧过脸在凛的掌心上落下一吻。
身后忽地响起两声轻咳。凛循声望去,只见江蓠正站在门廊下,侧着身,眼角余光不停地往院中飘。
凛忽地忆起瞳如今已为人夫,她不该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她向后退了一步,神情也换成了应有的冷静自持,问道:“你在凉州一切可还顺利?”
“母亲料理得当,都还井然有序。只是州中城邦众多,大小事务,繁琐冗杂,都需要我来做最后的定夺,作为新手,还是有些应接不暇。这两年间,我各处走访拜见,也是疲于奔命。”
对于瞳两年音信全无,凛心中本有些埋怨,可此刻见他面上的疲惫,又听他这般诉说,内心只剩了理解和心疼。
“我封闭在草堂里虽未直接得到你的任何消息,可时不时听客人提起你的贤名,想来你定是为凉州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才得以美名远扬至京都。”
瞳细细体味凛这句话,不解道:“你没收到我给的信件?”
凛疑惑地摇头道:“未曾收到。”继而又问,“我也给你去信了,你可有收到?”
瞳同样困惑地摇了摇头。
凛一下猜到可能从中作梗之人,怒唤一声:“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