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瞳离城这日,道闲一早便派人给凛送来了消息,说他临时起意,决定陪同瞳回凉州。这突如其来的行程让凛不免慌张,担心道闲会用刚拿到手的忘忧丸。
凛想托夕夏去信问询,又担心信会落入旁人之手,只得相信道闲曾答应过,这药丸不会用在她在意之人身上。
时间一日日过去,凛迟迟未等到瞳约定的信件,倒是收到了道闲的一封简短家信,信末尾他还不忘留了句“原慈与瞳皆安。”
凛心中隐隐的担忧终于随着道闲这几个字消散。虽说平日里道闲表现得粗枝大叶,凡事漫不经心的样子,可在真正要紧之处,他却总是细致体贴。
道闲在凉州待了数日后,并未回到京都,而是直接返回了余末城。听闻他给道祐的理由是因在凉州见识到了颇多治城之术,便打算照葫芦画瓢,重新整顿自己的余末城。
道祐对他飘忽的行踪和散漫的态度颇为不满,但也拿他毫无办法。
凛打心眼里万分支持道闲回余末城决定,并默默祈祷他别再入京。
一个月过去,京中并无异常动静,凛渐渐将忘忧草一事抛诸脑后。
转眼学年末的各项考核近在眼前。唯有通过第三学年的考核,凛才正式拥有制药师的资质,才能继续进行最后一年最终成为医师的学习。凛不敢怠慢,每日的制药任务和功课几乎占据了凛全部的精力。
顺利进入第四学年后,凛开始在医师的监管下于药铺见习。每次轮到凛坐诊时,药铺总比寻常日子更加热闹。真正看病问诊的人少,更多的人是怀着好奇心站在药铺门前,好奇打量这位传说中的神姬。
凛的医术并未见得有多么高明,可她天性热忱体贴,也愿意认真倾听病人的各种诉说抱怨,使得大多数病人离开时心中很是舒坦。不多时,市井巷陌传颂开了“信凛”妙手可回春的说法。
日子久了,凛心中难免有些飘飘然。瑚叔察觉到她的得意忘形,便在饭桌上及时敲打她,说左不过是因她神姬的身份,大家待她更为宽容和爱戴。实际上她的技艺尚浅,每次问诊还需要接受更有经验的张、胡二位医师督导。几句话便让凛谦逊下来。
一日,凛发现平日里热闹的药铺此刻却冷冷清清,铺外的街道已被京卫士清空,街面上空无一人,对街的几个铺子也都是大门紧闭。
“今日是有哪位大人物前来问诊?”凛好奇地询问一旁匆忙整理着病人名册的张医师。
张医师撇了撇嘴,不满地回道:“你看这个阵仗,除了那位还能有谁?”说完便卷起手中的名册迅速躲进了里屋。
凛瞧见那屋子里头还躲着其他几位当值的医师,一时铺内无人,凛便逃避不得了,只得硬着头皮等候。
不多时,道祐果真现了身。
凛已有近三年未见过他,他如今已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当,体态雄健,丝毫看不出年纪,只是神情略显疲惫。
凛躬身拘礼,抬头迎上了道祐同当年一样灼灼的目光,不由心头一紧。她心中本还存有侥幸,觉得三年的时光可以让她彻底摆脱掉这令她极度反感的凝视,眼下希望落空,她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道祐缓步进了铺子,他身后的一众随从受到药铺禁入法术的限制,无法跟随,只能在铺外廊下等候。
道祐坐下身,同普通病人一样,将一只手摊在把脉的几案上,用难得的温和口吻道:“听闻坊间传言夸凛神姬医术了得,我近日身子不适,烦请凛神姬也帮我诊诊。”
凛垂首恭敬道:“那些传言都是玩笑话,您别当真。我仅是学徒,您身体贵重,还是等瑚叔来给您看查。”
道祐并未为难她,收回手问道:“你和道闲近来可还有联系?”
凛担心给道闲带去不必要的麻烦,赶忙摇头否认。
“我同澈商议过了,决定还是撤回你与闲儿的婚约。”道祐说着,仔细打量凛的神情,似欲看穿她的心绪。
凛不知澈为何会同意道祐这一请求,以在她的立场,应当担忧凛与道祐的联姻才是。
凛曾企盼过婚约取消,眼下反倒希望能立刻去余末城,躲开眼下的窘境。凛稳了稳心绪,作出烦忧状,缓缓道:“道闲已在我屋内留宿过多次了,若是取消婚约,以后怕是无人愿接纳我了。”
“闲儿已向我坦白,并未与你有过亲密。明年结业后,你便迁来大公府居住。”道祐命令道。
凛不敢冒然明言自己的不情愿,亦不能谎称她对道闲有意,怕那样会连累他无端遭罚。思绪翻飞间,瑚叔终于现身。
瑚叔温和地唤了一声“祐儿”,未作多余的寒暄,坐下身替道祐诊脉,后又细细询问他的饮食作息,近来服了何种药云云。
听道祐对自己症状的描述,又见他神情稍显倦怠,唇色微微泛青,凛便猜到先前道闲求她制作的忘忧丸极有可能落在了道祐腹中。
以瑚叔深不可测的医术,他定能辨别出忘忧丸之毒。凛胆战惊心地候着瑚叔给出诊断,面上不敢表现出一丝半毫紧张之色。
片刻后,瑚叔缓缓道:“无大碍,许是这段时日天气骤然转凉,身体未能及时调节,好生将养几日应能回转。”
凛略略松口气,看来忘忧丸一事瑚叔确实知情。凛续而按瑚叔的吩咐,抓了一方养身的草药,交给门外静候的道祐的贴身侍从青垣。
道祐未多作停留。待到门前众人离开后,凛在瑚叔耳边轻声问道:“道祐真无大碍吗?”
瑚叔浅浅一笑,道:“那就要看之后的几剂药能否下成功。”瑚叔的口吻平淡轻松,似在在品评今日的天气。
凛不由感到了森森寒意,心中对眼前这位恩师的畏惧又多了几分。
凛虽厌恶道祐,亦明白道祐的离世会对隐岛局势带来不小的动荡,于父亲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她制的药逐渐走向生命的尽头,仍令她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以往凛制的毒多是分享给了草堂内同她一样选择了养毒的几位学徒,作为日常毒方之外的调剂,并未危及他人性命。
她不由困惑对道祐起了杀意、胁迫道闲取药之人的身份,亦不解那人是如何骗过向来审慎的道祐,成功下手。
道祐三子中,幼女道珏的资历远不足以继承大公之位,而道闲远居荒蛮之地,又是私生子的身份,最可能接过权力的应是长子道琛。道闲与其关系极为不睦,他的行为若是暴露,他那昏庸暴戾的兄长定不会轻饶。
来年夏日,凛将失去草堂学徒身份的庇佑,不知将来何去何从。向来烦恼不萦心的她也不由地担忧起了未来。良心上的谴责加上种种担忧,使得她坐卧难安,神思倦怠,却又不敢怠慢课业和药铺的事务,仍是日日忙碌。如此这般,凛日渐消瘦憔悴。
道祐来访几日后,许久未有消息的道闲托夕夏转交给凛一张字条,上面只有简短的五个字:“勿忧,勿自扰。”
凛暗叹,道闲确实了解她的所思所想,心中隐隐希望他能尽快现身,解释清楚他的所作所为。
当冬日的寒风猛烈来袭之时,心力交瘁的凛终于支撑不住,病倒在床。
恍惚间,忽觉有人正轻抚她的额头,睁眼一瞧,只见狼兄侧坐床边,神色柔和地看着她。
道闲轻声宽慰道:“你所制的药丸并非起谋害人性命之用,你无需自责。”
凛无力应答,迷迷糊糊又睡去。
次日清晨,凛起床后感觉身子爽利了不少。正洗漱时,忽听远处宫钟大鸣。凛一面默数着钟声,一面疾步出屋,遥遥望见大公府方向缓缓升起一股黄烟,便知道祐已殁。
不多时,七海跑入院中,神情有些慌张,急道:“大公府外亓平带领的京卫士和府内的禁军打起来了。”
凛未觉惊讶,只问:“为何?”
“道祐走得突然,未明确继位之人,大公府上下虽默认道琛为新任大公,可伯德和亓氏却想推立道珏。”
这一年余下的日子,草堂外风波不断。
原氏和白岩氏不出意外地均站在了道琛一边,协同同在南疆的柳氏立保道琛;而北疆新贵各族则与伯德联合,坚定地支持推立道珏。
道琛生性多疑,极易听信身边人的谗言;而道珏则是同她母亲一样,完全听从外祖父路易的安排,二人皆是各自背后势力的傀儡。
多年未经战事的隐岛最终没能避免一场战火,南北两派的军队在各自封地整装集结后,向着京都方向压来,在京都城外短兵相接。
隐岛之中这般混乱的局面本该是凛乐意见到的,可看到身边亲近的学徒们因担心城外家人的安危寝食难安,凛不免感同身受,暗叹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会受到这场动乱的影响。
瞳依旧杳无音信,祖母慈寄来的订单中所需的药材量一日多过一日。凛强迫自己不去忧虑多思,只将没有消息当成是最好的消息。
凛心中疑虑渐生,或许父亲所主张的暴力占据确非改变隐岛的最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