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
凛醒来时有些发懵,恍惚了好一会儿神智才慢慢复苏。昨夜的回忆渐渐涌入脑海,激得她鼻子发酸。她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全身散架了似的酸疼。
一旁的夕夏听到动静,走至床前查看。
凛见到她,眼泪一下涌了上来。她总觉得不该在人前落泪,忙抬手去抹,结果碰了一手的粘稠。仔细一闻,是平创膏药的味道。凛止了哭,吸了吸鼻子,问道:“我伤得严重吗?”
夕夏从袖中掏出一条手绢,叠出个小角,替凛擦拭眼泪,严肃道:“你脸上摔了不少口子,相貌怕是要毁了。”
“不会的,平创的效果……极好的,过……过三四天就平整了。”凛抽泣道。
夕夏点头应道:“看来脑袋没有摔傻。得亏你身上裹了件厚袍子,楼梯台阶上的地毯也厚实,没伤到筋骨。”
夕夏伸手将凛身上盖的薄被捻平整后又问道:“昨晚怎么回事?你们一个摔在楼梯口,一个赤着身倒在屋里不省人事。”
“我是不小心脚滑……”凛有些心虚地避开夕夏探寻的目光。
“众人还以为城堡里闯入了刺客,所有宾客皆搜过身之后才被准许离开,又连夜将府内四处翻了个底朝天。”
因自己的莽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凛心中愧疚,坦白道:“道闲中的药是我下的。”
“你身上的几处淤青,我无法确定是你从楼梯上摔下时碰伤的,还是……”夕夏斟酌着说辞,看了一眼凛腕上的手镯,问道,“道闲他用强了?”
“没有。他表现得很好,好得不能再好。”凛用嘲讽的口吻道,目光随夕夏的视线落到了玉镯上。镯子看不出丝毫碎裂过的痕迹,原本莹白无暇的玉中布满了如血丝一般细微的红色纹路。
凛拜托夕夏找来一条绸带,细细包饶住玉镯,而后像往常一般扣在小臂上。同样的动作重复了无数遍,如今已是无比娴熟。
夕夏不解道:“现在还需要将它隐藏吗?”
“我希望这事从未发生过。”凛忧伤地喃喃道,“抱歉,昨夜气极,把你送我的药箱给砸坏了。”
不等夕夏回应,身后响起一声:“我会替你修好。”夕夏侧过身,凛便瞧见了疾步入屋的道闲。
“柳二,你先回避下,我和凛儿有事要议。”
凛忙叫住起身的夕夏,冲道闲冷冷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没必要请走夕夏。”
道闲冷哼一声,道:“床帏之事,柳二不会有兴趣听。”
夕夏见二人剑拔弩张的架势,本着不掺和他人事的原则,她决定暂且离开。临走不忘叮嘱道闲,迷药的后劲未过,他不该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凛用讥讽的口吻道:“你这么快就醒了?我以为我用的量起码能让你昏睡个三五天。”
道闲用同样嘲弄的语气回道:“我就当你是在关心了。我体格强健,下回记得用量还需加倍。”
道闲不过是嘴上逞强,实际上迷草的药效还未过去,道闲扶着床柱站着,身体有些晃悠。
凛看在眼里,不免心疼,可语气仍不客气道:“你赶紧坐下吧,你要是在我这儿摔着了,我可担不起这责。”
凛忆起昨夜荒唐后还未服药,立即从枕下拿出昨日夕夏赠的药,取出一颗吞咽下肚。屋外天色昏暗,已过去了一日,不知这药还能有多大功用。
凛把药盒扔在道闲面前,恼道:“这药送你了,以后你找别人去吧,别再来纠缠我。”
“这是什么药?”道闲问道,紧接着明白过来,轻叹一声道,“凛,你这是怎么了?昨夜明明那样欢愉,怎么忽然又别扭上了?”
凛柳眉倒竖道:“亏你还能记得我的名字,我以为从今往后你都要看着我,唤我姐姐的名字了。”
“澄,这难道不是你原本的名字?”
凛略感惊愕,而后哑然失笑。经过了这么久的相处,道闲竟还坚持这样荒诞的想法。“你想念姐姐想疯魔了吧?我和澄相差整整十岁,容貌也有些微的差别,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看着凛不屑的神情,道闲不由疑心,一直以来笃信的事实是否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误猜测?他很快将怀疑从脑中驱散,理了理思绪后道:“只要法术足够高强,或有法杖相助,死去的婴孩都可起死回生,年岁的改动亦不是件难事。”
在凛惊愕的目光下,道闲继续道:“我始终未寻到凛六岁前生活的痕迹,凛这个身份似乎是在你出事之后才忽然出现。我猜测先神淼惧怕你失控的法力会造成更多的伤害,可又不忍心将你杀死,所以彻底封存了你的法术,以一个新的名字,新的身份重新开始。”
凛不以为然,驳道:“母亲让我留在他界,只是希望我能拥有一个普通的人生。因此在她生下我、回岛继位之后也一直隐瞒了我的存在。我的出生证明,幼时的入学记录皆有,只不过这些都被父亲隐藏,你没能寻到而已。”
道闲不予置信,坚持道:“你和澄不光是神态表情,细小习惯,甚至连字迹都一模一样。”
“我和澄是亲姐妹,自然有诸多相似之处。至于字迹,或许澄也是临摹瞳的字帖习字,我们三人的字迹皆相像。”
“我曾询问过瞳,他并未否认我的猜想。”
凛冷笑一声,道:“倘若你明确知道我不是澄,只是一个陌生人,你还会尽力护我周全吗?”见道闲沉默不答,凛继续道,“你看,这便是他不否认的原因。”
道闲的神情黯淡下来,眼神中是凛未曾见过的阴郁。凛心中的怒火已消,反对他生了一丝怜悯。他一定是深爱着姐姐,才会愿意相信这样荒唐的猜想。可同情归同情,凛无法接受被人当作替身,心中对他的怨恨仍盛。
凛忽然忆起衍儿熟悉的面容,又想到道闲极力掩饰衍儿的性别和容貌,避免她与京都人过多接触……
“你方才说,年岁可以改动,婴孩可以起死回生……听闻十四年前,澄难产失去了她的孩子,那个孩子,是衍儿?”
道闲的沉默已是回答。
“你化狼形取血,说是要还瑚叔的恩情。这恩情,是因为衍儿吗?”
道闲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衍儿在草堂的冰盒里养了整整两年才活过来。”
“为何要隐瞒她的身份?”
“先神淼,你们的祖母,再往上追溯,几乎找不到一位能够善终的神主。我希望衍儿能够自在快乐,所以我选择将她隐藏,祈祷她能避免继承人的命运。”
凛轻叹道:“可你的愿望还是没能敌过法杖的选择。”
“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道闲难得露出了局促的神情,似乎仍想护住衍儿的秘密。
“衍儿曾赌气将法杖交于我,可在我手中没停留几日,法杖就不见了踪影,许是又回到了它主人身边。衍儿说,你为了引我来余末城,不惜让她暴露。当时我没能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现下才回过味来,除夕那晚从北疆射出的光束是你故意让衍儿施展出来的吧?”
道闲哀声道:“求你不要将衍儿的事告知他人。”
这是道闲第一次开口求她保守秘密。“我能理解你保护衍儿的意图。瞳也说过,希望我留在他界自在地生活,而非冒险回到隐岛。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虽然危险不断,也少有遂心如意的时候,但我并没有后悔。你认为对衍儿好的选择,未必是她所期望的。”
道闲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话,忽然眼中恢复了神采。他探过身,激动道:“如果你不是澄,瞳怎会甘心放下在隐岛的大好前程,前去他界照料你?”道闲说着一把捉住了凛的手,“你的法力被封存的同时,你的记忆也被封存了,定是如此!”作势要将凛拉入怀中。
见他举止这般鲁莽,凛心中的同情消失殆尽,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一个耳光。“你清醒点吧,我究竟要怎样给你证明,你才能相信我只是凛呢?”
道闲似是被她这一巴掌打懵了,微楞片刻后道:“倘若你们不是同一个人,为何你能看到澄的私人信件?”
“那是因为所有的法术对我都不起作用,我能看到所有经法术隐藏起来的物件。”凛心中恼意大增,决意撕碎道闲对于澄的念想,于是冷笑道,“你是否过于一厢情愿了?你了解澄的心意吗?澄心中之人似乎并不是你……”
凛略作停顿,继续缓缓道:“你我共同搜寻正殿那晚,你只拿走了澄的信件,却忘了她还有记日记的习惯。她的日记中记录最多的并不是你,而是瞳。”
凛的话显然勾起了道闲极为不悦的回忆,他皱眉道:“别说了。”
“‘我之所以和道闲交好,不过是为了让瞳气恼,激起他的嫉妒。除此之外,不知有何方法能引起他的关注。’她是这么写的。”看着道闲迅速阴沉下来的面孔,凛竟有一丝报复成功的快意。
道闲额上青筋暴起,他本就因为麻药的后劲身体虚弱,此刻经历情绪的大起大落,几近昏厥。他靠在床栏上喘息片刻后才问道:“你难道没怀疑过原瞳也会欺瞒你吗?”
道闲又道:“你无法看破我易容的面貌,却能看穿衍儿的真貌。她戴的吊坠可以瞒过所有人的眼,却无法骗过你。寻常的法物无法在你身上发挥作用,那个吊坠却可以,因为它曾属于你。”
道闲的话似一记闷棍,打在凛头上。她一时混沌,心头思绪翻腾,却仍平静道:“即便如你所愿,我的身体是澄,可我已失了她的记忆,以凛的身份生存至今。这段时间的经历、记忆造就了如今的我,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你心中的那个澄。”
语毕,凛只觉一阵深沉的疲惫感袭来,于是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走吧。往后我不想再见你这人了。”
道闲顿觉体力难支。他不愿在凛面前倒下,于是慌忙起身。
道闲离开的脚步声甚是沉重,似乎每一下都重重踩在凛的心上。与此同时,凛好像还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许久后才意识到,那似乎是她的心碎裂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