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摆
接下去两日,凛一直闷闷的,不大说话。她陷在年少时的回忆之中,一遍遍回想和父亲相处的那些零星片段,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多少父亲相关的回忆可以重温,只觉自己先前的信赖和执著皆似笑话。
在万念俱灰之中,凛忆起了道闲,忽然很希望听听他的想法和意见。可转念一想,道闲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笑她的一厢情愿和自我欺骗,立即将他的笑脸从脑海中驱逐。
瞳日间总不见踪影,直到夜深时,才会来凛的卧房。凛虽知不妥,仍安慰自己:他们只是和从前一样的关系,并无男女之情。面对瞳的亲吻,凛双目紧阖,假装已经睡熟,不理会他的逾矩。瞳也不会再进一步,在一旁榻上和衣睡下。
原慈的葬仪上,原彩、原瞳、柳请夏三人作为直系的亲属,立于前列,接受前来吊唁的宾客的问候。凛和澈一家人虽属旁系,却因身份贵重,亦立于首列。
原彩尚且懵懂,对于严苛的祖母心中更多的是畏惧,而非爱怜,且她性格内敛,表现出的哀切之情并不深重。澈则是性格坚毅,不允许自己在众人面前表露悲伤脆弱的情绪,而凛也不喜在人前落泪,唯有柳请夏一人哭得梨花带雨,貌似无限悲恸。
宴席上,柳请夏行事周到,言语妥帖,迎来送往热情备至,女主人的工作完成得无可指摘。而凛却似外人一般,对于亲族众人的称呼皆得由瞳在一旁小声提醒。
不时有人上前来向她询问道闲的情况,凛疲于应对,得了空便偷溜去厅外廊檐下稍作喘息。
刚拐进一僻静处,凛瞧见了一个宽肩细腰的高壮身影,初以为是道闲,心中不免咯噔一下,忐忑地走上前仔细一瞧,才认出那人是段州的领主牧珂。
虽原、牧两族已谈和,可牧珂并未出席早些时候的葬仪,凛本以为他和道闲一样选择了谨慎地规避南疆之行,此刻见到他颇感意外。
凛微微笑着打了声招呼,郑重地感谢他能不远万里前来祭奠。
牧珂也答了番体己的问候词,又问道:“闲夫人近来可好?”
牧珂先前从未这样称呼过她。凛听出他话中戏谑之意,假装不在意地问道:“你路上可还顺利?”
“一路上有一众神兽护送,并未遇上人敢袭击骚扰。道闲他没法亲自前来,拜托我送口信来表示哀悼。”
凛感受到牧珂目光中的探寻意味,有些不大自在,垂首道:“我理解他的处境,无妨。”
牧珂逼近了一步,猫下腰追着她躲闪的视线问道:“闲夫人真打算不回家了?”
虽然凛至今未能出府,未曾近距离欣赏过新垣城的风貌,仍坚定道:“新垣城才是我的家。我和道闲已经结束了,你别再这样称呼我,像从前那样唤我凛即可。”
牧珂上前一步,紧接着又是一步,将凛逼退至一根廊柱前。牧珂的个头几乎和道闲一样高,虽不似道闲那般宽肩厚背的魁伟,仍让凛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凛儿难道不觉得,比起这新垣城,或许余末城更需要你,也更适合你吗?”
凛从不畏惧道闲,自然也不会害怕牧珂。她抬手将他推开,坚持道:“我有自己的考量,我也已经做出了选择。”
牧珂笑着退开一步,恢复了和善的面容,问道:“你不问问我道闲这几日如何?”
凛扶着廊柱,侧过身,避开了牧珂探寻的视线,冷冷答道:“我不好奇他的状况,不管遇上什么情况,我相信他总能应付得来。”
牧珂轻笑一声,道:“确实,无论什么事,道闲都能抗住。幸好我未曾步入爱河,若是碰上一个像你这样心狠意绝的,我可是招架不住。”
凛不知如何回应,不想辩解,亦不愿再听他提及道闲,便假装听见有人在招呼自己,匆匆作别。
回到宴席上,澈已提前离开,凛亦未作久留,回到自己屋中。
不知不觉夜已深,凛听见外头角门的开合声,抬眼向房门处望去。片刻后,瞳踉跄着进了门,险些被门槛绊倒。凛忙上去扶住他,往屋内引。
瞳身着轻薄的睡袍,刚沐浴过,头发微湿。他身上的酒气却未被冲洗掉,依旧浓烈,眼神也有些迷离。
凛见他醉得迷糊,便给他喂了醒酒药,又倒了杯茶水。
瞳手抖得厉害,茶杯都端不稳,撒了不少茶水在腿上。
凛立即伸手用自己的袖口去擦,擦完才意识到那似乎是她不应该触碰的部位,凛像摸着了火盆似的迅速抽回手,嗔怪道:“醉成这个样子,怎么不好生歇下,还往我这儿来?”
“得见着你,我才能安心。”瞳定定地看着她。
瞳直白的话语和热切的眼神让凛忽感不安,她用玩笑似的口吻回道:“你担心什么?我又不会跑。你以后别睡榻上了,不觉得憋屈么?”
“我倒想睡床上,你准吗?”
醉酒的瞳完全失了平日里的稳重,言语竟轻浮了起来。凛装作没懂他话语间的暗示,笑道:“我当然愿意把床让给你,我睡榻上就是了。”
瞳轻叹一声,自顾自在榻上躺下,安静地闭上了眼。
凛以为他这是要歇息了,正欲起身离开,便被瞳伸手拉住。
瞳猛地坐起身,一把抱住凛,把脑袋搁在她的肩头。凛刚想将他推开,便听他用哀伤的口吻轻声道:“你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在天边。你真的回来了吗?”
凛推拒的手悬在半空,最后还是缓缓放下。不一会儿,凛感觉到怀中的瞳肩膀微颤,又听到了他压抑的哭声。凛从未见过瞳哭泣,有些无措地抱紧他,像他从前安慰自己那样,一下下轻柔地拍抚他的背,试图给他一些慰藉。
不多时,哭声渐止。瞳缓缓直起身,难为情似地垂着头,喃喃道:“抱歉。”
凛伸出手,将瞳的双手包握住,轻声问道:“这些年,你很辛苦吧?”
瞳冲她微微一笑,尚且盈着泪水的眼睛显得愈发明亮。“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你也回来了,以后什么事都不会觉得辛苦了。”瞳伸手爱怜地抚摸着凛的头发。
凛无法想象他这几年过得多么艰难,而她口口声声说要与他并肩作战,实际不过躲在草堂这一避风港里心安理得地过着舒坦日子,始终没能替他分忧解难。她心怀愧疚,轻声道:“很抱歉我没能帮到你。”
“你平安无虞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凛忍不住埋怨道:“你那时为何对我那般冷淡?你明知道我挂心你的安危,明明答应了我寄信,却半点消息都不给我。”
“我那时要完成的事太多,暂且顾及不到你,想暂时将你交由道二照料。后来见你们二人相处和睦,也起过放手的念头。你当真动摇了吗?”
凛沉吟片刻,还是诚实地点了下头,问道:“你怨我吗?”
瞳摇头道:“那看来道二确实待你极好。你能回来就好,接下去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凛踌躇片刻,又道:“我想留下,可我更想帮你。”
瞳略带困惑地看着她。“你在我身边便是帮我了,为何这么说?”
“你还记得我们刚回隐岛时,瑚叔让我们看的那些名册吗?上头形容柳厚林为人自负,清高自傲,容不得半点挑战。柳请夏的性格也随了她父亲,不会容忍我在原府久留。你现在仍需柳氏势力的支持,不能随意将这段婚姻弃置。”
瞳急切道:“我会想法子,你不要忧心。”
“我们已经等了许多年了,再多等几年也无妨。我打算去白岩城陪伴澈,帮她调养身体,照看孩子。我们可以书信联络。”
瞳附到她耳边轻声道:“再过几日请夏会随他父亲回柳州。你留在原府中,别去其他地方,成吗?”
凛犹豫着没有应声。
“过几日我便要重回战场,我需要你替我看守后方,也替我照看彩儿,不让她被心怀叵测之人摆布。”
凛思忖片刻,还是答应下来。
瞳又问道:“你还在养毒吗?”
“不了。”凛如今月事不调的情况比先前严重许多,不仅拖延,还时常缺席。在夕夏的建议下已经停了一段时间毒,却未见好转。
“我这儿很安全,以后别再养毒了,我需要你身子强健。”
凛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这事,晕乎乎点头应下。
瞳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后,满足地合上了眼。他似是累极,不一会儿呼吸便变得深沉。
凛心中有解不开的结,此刻依旧困意全无。她出神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瞳,似要将这些年分离的时光都补回来。
方才席间凛听说北疆并未遵守丧葬期间不作战的古老规矩,大举出兵试图收回丢失的土地。南下的队伍中自然包括了背后有道闲供应武器的亓氏。
她隐瞒了道闲的诸多事宜,这几日一直在犹豫是否应将所知的情况向瞳和盘托出。她感觉自己像坐在一张不断晃动的摇摆椅上,一头是她信赖的至亲,一头是她仍心怀眷恋之人,前后摇摆,难以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