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前)
盛立业和牛翠英两家亲戚在盛寻惊诧的眼神里哗啦啦涌过来,七嘴八舌的。
“盛寻呐,你说见你一面咋这么费劲,这十几年姥姥掏心掏肺地对你,是不?”
老太太刚抹一把眼泪,还没来得及再打亲情牌,就被身后盛立业的大哥,也就是他曾经的大爷拽到身后。
“盛寻,大爷今天来求你点事儿,你看你有时间跟我们聊聊不?我们这几个人等你一下午,都岁数不小了,你好歹也给我们留点面子。”
这一圈五个人都是他曾经的家人,爷爷、奶奶、大爷、姥姥、大舅,明明是熟悉无比的脸,但他们的表情却那么谦卑,那样陌生。
他心底冷笑,还不是因为自己家告了盛立业和牛翠英。
他们这时才明白,买孩子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可能面临三年以下的牢狱之灾,更别提还有二十万的精神损失费,既要钱又要剥夺他们的自由,顿时哭天抹泪。
这帮人看似对他和蔼可亲,实则恨不得把他撕了。
盛寻加大些音量,盖住七嘴八舌的招呼:“你们有事儿跟我爸妈说。”
瞧见他要走,大舅着急得满头冒汗,连忙拽住他胳膊,盛寻挣扎两下没睁开,怒目瞧他:“你什么意思?”
老太太连忙也来抱他的胳膊:“警察都说了,要是你能出..那叫啥?”
“谅解书!”
“对对,谅解书,你要是能出的话,说不定他们俩不用坐牢。”
他郁闷至极地喊了几句放开,丝毫未起效,而烦躁从心口滋生出来,吧台后的服务员把这当做家庭矛盾,甚至还在看戏,没有制止。
他扬起下巴:“帮我给5008的客人打个电话,让他们快点下楼。”
“哎呦你这孩子....”
这段时间他们没少跟荀自强和谢淑梅打交道,那叫一个不近人情,要不是那条路堵死,他们也不用千方百计蹲盛寻。
“盛寻,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就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俩吧,你说你爸妈....”
“我爸妈在楼上呢。”
“是,我老弟和弟妹这事儿错了。”大爷咬牙,腮边的肉都在抖,“你就给他们个机会,他们都快五十岁了,再没几年退休的人了,让他们蹲监狱去,我们谁能忍心?”
这话一出口,姥姥尖利地嚎一声:“我的命苦哇...盛寻呐,我给你跪下,我这张老脸也不要了,我给你跪下....”
奶奶连忙去拦着,做伤心涕零状:“老姐们儿,何苦啊。”
爷爷指着颤巍巍要下跪的姥姥怒斥:“盛寻!你但凡有点良心,你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姥下跪求你!”
简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出接一出。
他头疼地揉揉额头,隐约听见电梯的一声清脆叮响,连忙用求救的眼神望向电梯口。
谢淑梅称得上是杀气腾腾飞奔过来的,身后的荀自强一边提鞋一边往这赶,到附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盛寻从大舅的禁锢中解救出来。
“你们胆大包天了!”
谢淑梅头发都没梳,长卷发散乱在胸前,怒气冲天:“我警告过你们,谁也不许来找我儿子,你们是不是还嫌告得轻?”
“那也没有要二十万的。”爷爷拄着拐棍嚷嚷,“你家指望孩子发财呢?”
谢淑梅伸手止住这充斥恶意的话头:“不用多说,这事儿自然有法律裁定,现在,我请你们立刻离开这,如果你们赖着不走,我就给负责这事儿的王警官打电话,那就谁都别想走了。”
“别这样,咱有事儿好说好商量。”
大爷向来自诩有几分赚钱的能力,在家里说一不二,见谢淑梅和荀自强夫妇冷肃的眉眼,把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亲爸拉到后面去,赔上笑脸。
“两位看,咱能不能找个地方,心平气和地聊聊孩子的事儿....”
荀自强开口:“我们家的孩子不劳大家费心。”
大爷搓搓手,也不再打着关心盛寻的旗号,直接示弱。
“我们都是穷苦人家,这一下子让我们掏这么多罚款,我们真是....”
“93年能拿出来七千块买孩子,现在拿不出二十万精神损失费?”
“真是误会,那七千块钱其实是我借我老弟的,那年我捣鼓点小电器....我看你们都是大老板,一天说不定都赚到二十万了,咱就高抬贵手,也给这两个犯错的人一点活路,就当积德,发善心了,行不?”
“我们积德?”谢淑梅反问,“因为你们,我差点一辈子也不知道我的儿子,我甚至没抱过他!我都不敢想这些年,他在你们家的时候,生病了怎么办?不开心了怎么办?需要爸妈的时候怎么办?”
空荡荡的大堂安静下来,只剩下谢淑梅字字铿锵的质问:“你们扪心自问!你们善待我儿子了吗?我好好的孩子,要是在我身边长大,根本不会受到这么多的苦,过得这么难。”
“但凡你们对他好一点,我们都不会这样绝情。”
“二十万多吗?”
“是,我们家不缺这二十万,但我们一定坚持要这些赔偿,为了给你们一个教训。”
“你们掏钱心疼,我们家丢了孩子十几年,比你们疼一万倍!”
*
离别在盛寻的眼泪里到来了,哪怕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迎来这一天。
余照哭笑不得地坐在床边,看盛寻坐在地板上,胳膊搂着自己的腿肚,泪眼婆娑,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流,抽抽噎噎,可怜得要命。
“别哭了,盛寻,我发现你脑袋上总有根头发翘起来。”
此时只有自己沉浸在离别的气氛里,盛寻控诉地用额头撞了一下余照的膝盖,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垂落。
“别管头发了,你现在还能笑出来?”
余照耸耸肩:“我可能是情绪有延迟,说不定等一会儿我就开始哭了。”
盛寻闻言用掌根揩过脸颊:“骗子..但你还是别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寒假我就回来跟你一起过年。”
“随你,我听阿姨说,他们两家的亲戚最近又纠缠你?”
“嗯,反正我不会出谅解书,谁劝也不行。”
“他们怎么知道你住在这儿?”
“不知道,大概是谁路过瞧见了吧,反正堵我多少次都没用。”
盛寻难得硬气,余照觉得好笑,忍不住逗他:“那要是我劝呢?”
青春期女孩似乎都喜欢通过双标行为来验证在意,待你不同,自然是将你放在了心里。
盛寻不知道想到什么,自己傻乐。
“你才不会劝,因为你跟我是同一边的,但你要是真的劝,那我就....”
他挺直些脊背,笑意盈满:“奴才接旨。”
“神经病。”余照笑够了,稍微正正神色,“昨天王叔叔带着叔叔阿姨去我家了,你知道这事儿吗?”
盛寻点点头:“我也想去,他们不带我,说我是小孩。”
“我也不在,等他们离开,我妈在果篮里发现了五万块钱,立刻追到派出所去还,但王叔叔说这是真心感谢我的,感谢我见义勇为。”
“留着吧。”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妈把我骂了一顿,说我闷声干大事,不跟家长说,不过听说你回家,我妈高兴坏了。”
“相对的,我妈把这笔钱都给我了,说接下来的两年我生活费跟零花钱取消,让我花自己的见义勇为奖金。”
“花吧,我妈给我办了张银行卡,以后我每个月的零花钱都给你花,反正我也用不到。”
“您那零花钱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已经想好要拿这钱买什么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买什么?”
“保密。”
余照仰身将自己的包带勾过来,摸索出一个信封递给他,叮嘱他回家再看。
好说歹说,盛寻还是按时跟在谢淑梅身后上了车,用湿漉漉的眼神不舍瞧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踏上回家的路。
飞机座位很窄,谢淑梅裹着毯子歪头瞌睡,盛寻瞧见,坐直一点用肩膀给妈妈撑着头,将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信封从兜里抽出来,轻轻地抚平了上面的褶皱。
里面是两张细心叠放好的蓝色信纸,盛寻舔舔嘴唇,垂眼从第一行开始看。
【盛寻,我想了很久分别的时候要跟你说什么。
我其实是很不擅长告别的人,但我后来想,还是写信吧,比抱头痛哭合适,写信是一种迟缓的、保鲜期很久的表达方式,不管未来你什么时候打开这封信,都会与此刻同感。
人活在世界上,总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儿,你现在回家,就是这样,你属于那个地方,你该回去生活,你的人生翻过了新的一页,把这里的难过都忘了吧。】
盛寻闭着眼睛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你以为很漫长的三年,可能眨眼之后就到了,时间流逝飞快,也许我们来不及展开想象。
我偶尔也会迷茫,怀疑自己是否选择正确。
后来我又发现,预设太多只会影响我们对快乐的感受,我们该做的,只有洒脱生活,不要去纠结对错,不要去懊悔选择,我们遵循当下的本心就好。】
【至于你我之间,我们从没聊过这件事,何尝不是默契的一种呢?
保持距离对我们来说不是坏事儿,我们遇见得太早了,想要走到最后就会变得很难,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现实是一种可怕的怪物,即使每天见面,也可能会因为一点小事分道扬镳。】
【所以别着急,慢慢长大吧,等到我们足够成熟,拥有将别人妥善放在心里的能力时,那时候的我们一定能走得更远,此时,我们相聚要珍惜,分别要坦然,这是我比你多活了14个月的宝贵人生体验。】
盛寻破涕为笑,飙出眼泪。
【接下来就是重点,希望你好好学习。
将生活的重心挪到成绩上来,这真的很重要,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我真的死不瞑目,为了防止我三百年后挖出来还睁着眼睛,好好学习吧哥。(也好好练字,你的字一言难尽,写字不好看很影响人的气质。)】
“寻寻,你笑什么呢?”
他肩膀乱抖把谢淑梅吵醒了,他连忙低声说没事儿。
【回到家里,你会拥有很多家人,也会有更多的人爱你,我替你感到高兴。
然后你就会看到,世界精彩又奇妙,会有很多新奇的体验,至于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更重要那就是你要自己去追寻的课题了,我猜你看到这一定哭了八次,那只能证明我是个学文科的好苗子。】
【前方是我们都难以预测的无名道路,但我想,勇敢去走吧,我很有耐心的,我会尽我所能陪着你。】
【祝你前路似锦,祝你一路平安。】
【余照。】
盛寻含着滚烫的眼泪,在她的名字上轻轻印自己的嘴唇,将自己无声的回应与宣誓缄默在透明的吻痕里。
世界很大,但有缘分人会数次相见,绝不会走散,他们拥有了一个全新且充满希望的开始。
余照觉得释然和轻松,迎着朝阳缓步回家。
突然,柏油路面弯曲拱起,她心脏骤停,一脚踏进莫名其妙出现的井盖里,掉了进去,非常想要失声尖叫。
她打冷颤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正被一个温暖怀抱紧紧护着。
余照连忙从他怀里钻出来,看盛寻慵懒迷茫的困倦脸,脸颊越来越烫。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了,她慌乱地把手压在锁骨上,瞧见盛寻伸来搂她的胳膊,嗔怪地拍他一下,这下终于把盛寻的睡意打散。
“做噩梦了?”
声音还是微哑的,却依旧温柔清晰,这下她连耳尖都红透了。
“出去。”
“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你出去,快点出去。”
盛寻抱着被子被推出卧室,卧室门在自己鼻尖前毫不留情合上,他挠挠头,呆愣又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干脆去沙发上拿个抱枕走回来,被子一裹,蜷在余照的卧室门边没心没肺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