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顺着石阶一级一级往上,左侧藤蔓作成的扶栏之外能看到的光景愈发开阔,其高度也愈加惊人。
此时恰好,一阵未经晨光照耀的风穿山而来,携着透骨寒意。
绯红的衣袍因这山风鼓动,在一片盎然绿意中极为醒目。林舜乾挡风时不经意往下瞥见的一眼,让他紧攥着扶栏的手瞬间冰凉,脑袋也空白了一瞬。
回过神来后,他攥紧扶栏的手愈发用力,右手则横在面前借以减弱风势,唯恐这强劲得仿若能令他当场飘然成仙的风将他掀翻下崖。
云沧宫到底办的是成婚宴,还是练功宴?!
在这由狂风掀起的来自山林的呼啸声中,林舜乾拨开在眼前狂乱飞舞的头发,咬牙切齿地想。
可惜这句来自他心底的质问,无人能应答。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阵接着一阵的猎猎狂风,眼前又是无穷无尽的石梯。
林舜乾满腔的胆战心惊都被消磨干净,只剩仿若要成佛般的心平气和。
又向上走了近十个石阶后,耐不住的酸痛从小腿处开始蔓延。
……这爬山的折磨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林舜乾如是想着,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又往上走了一步。
反应过来后,他没由来的一阵恼怒,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停在原地休息。
这次歇息途中,林舜乾站在原地,仰头盯着眼前弯弯绕绕的石阶许久,终是憋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开始琢磨起跳山逃婚存活的可能。
他觉得现在翻过扶栏跳下山去都比成这个婚来得痛快!
但目光越过扶栏往外望时,粗粗估测的山崖高度令他瞬间抛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发丝随着细风向后飘动,依他的经验来看,怕是不久便会形成崖风袭来。眼下不在山崖拐角,抵御起来不知要费上多少气力。
念及此,林舜乾认命地活动活动酸痛的脚,准备继续往上走。
但他刚迈出一步,那伸出去的脚脱离凹凸不平的青石面,才落到上一级石阶的边缘时,冰冷的凉意莫名从脖颈处蔓延开来,激得他浑身一颤。
下一刻,那凉意就汇聚在了一起沉沉地落在他肩上,压得他无法动弹。
林舜乾的脑袋嗡鸣了一下,思绪被大片大片的空白所吞没,缓过神来时,耳边只剩下自己缓慢的呼吸声。
肩上是……什么东西……?
“三~殿~下~”
飘渺空洞的声音在耳边拖长了音,与梦中尖细的呼叫一一重合。
林舜乾僵硬地将头缓缓向右边转去,眼前的景物一寸寸转移——缭绕着云雾的重重青山被裸露着黑色山石的峭壁取代,再越过去,便能看到他外罩绯红外袍的肩。
视线与右肩持平,犹如鲜血般的绯红色在他的视野中扩大。
黝黑的鬼面就在血的尽头,静静地与他对上了视线。
……
许是早已有了心里准备,林舜乾竟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他只是平静地向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随即腾空!
!
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倒时,林舜乾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但此时上半身已越过扶栏半截,他只能尽力曲着腿,试图勾住那一截短短的栏杆,令自己的下落之势停下。
可惜,狂风向上呼啸,盖过了耳边一切声响。
“啧。”
江晏青眼睁睁地看着三皇子转过身来游神般地向后走了一步后,忍不住思索:这三皇子才回云沧宫几日,神智就如此不清,被外人看到不会以为他是被云沧宫毒害的吧?
这可不行……
江晏青静静地注视着那片绯红衣角从扶栏处无力地滑落,轻快利落地做了决定:既如此,那便换个新郎官吧!
就是可惜了那张脸。
想好对外的说辞后,江晏青正准备离开,就听到了声极微弱的呼叫。
“嗯?”
江晏青有些诧异,竟还活着?
她运转内力提气,以扶栏为借力点,轻轻一跃,时不时踏在岩壁上突出的岩石上,垂直的山崖在她脚下宛如平地一般。
很快她便寻到了呼叫声的源头。
那三皇子正凭着一条与他衣色完全不搭的玄黑绸带,吊在从崖壁山伸出的半截枯木上。
江晏青悄无声息地落在枯木之下的石阶上,抬头盯着崖边那一点摇摇欲坠的人影,若有所思。
绸带?
这便是三皇子与谢尚安争斗的凭仗?
在她思量之际,如浮萍般无所依附的人影在半空中摇晃得愈发厉害,绯红的衣袍鼓起,艳丽得宛如开在崖边的花。
崖风要来了。
在山崖边的两个人同时想到。
……
这还真是不给人留一点活路……
林舜乾紧紧拽着手中的玄黑腰带,尝试着稳定身形,左右晃动的幅度却越来越大,腰带勾住的那端与枯木主干之间已开始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很细微,在他听来却震耳欲聋。
林舜乾深呼一口气,企图压制住颤抖的手,但手心反而因此冒出了冷汗,浸湿了黑色的绸缎。
手心紧抓的绸布正一点一点地逃离手心,这个发现林舜乾抑制不住地感到心慌,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涩。
“救命……!”
“……有人吗?”
虚弱的呼喊一出来就被高空的风割得支离破碎,每开口一下,浓重的绝望就自上而下吞没他一寸。
崖风要来了,他愈清楚这一点,便意味着他愈能感知到死亡的迫近。
“咔擦咔擦。”
林舜乾死死盯着那截枯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枯枝是如何在他眼前挣开主干的挽留,干脆得断裂成两半的。
林舜乾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崖风在山间掀起的呜呜风声也同时在他耳边降临。
他几乎要以为那是山林最后用来戏弄他的悲号!
狂乱的墨发被风吹得在空中张牙舞爪,不断下坠的林舜乾,瞳孔里倒映着那条玄黑腰带,那是他离开国都之前母妃所赠之物。
玄黑腰带脱离枯木后,几近轻柔地朝他落下来。
轻柔地令他想起过去时常听到的那声叹息。
“三殿下?”
林舜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以为这是死前的幻梦,但腰间紧紧箍着他的手,以及在鼻尖缭绕着的淡淡冷香都清晰地告诉他——身旁的人是真实的。
哦……
他这才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听到了自己心脏加速跳动的声音。
还活着。
风不再簇拥着他,方才的青铜鬼面也仿佛是一场荒诞的笑话。
林舜乾轻轻将头转了过去,依旧是覆着银白面具,看不清容貌如何的脸,依旧是熟悉的冷香。
身旁的人搂着他的腰凭风借力,游刃有余地“行走”在狂风与峭壁之间。
不知为何,林舜乾那颗一直在胸腔中惴惴不安的心霎时平静了下来。
膝盖曲弯,最后一步踏上扶栏,即将跃到平地之上。
也正是此时,林舜乾忽地惶恐不安了起来,他伸手牵住身边人的一片衣角。但当环在腰间的手松开后,捏在他手中的衣角也随着其转身而滑落。
方才已被抚平的失落从心底不断涌了上来,名为不安的种子显然未被剔除。
林舜乾方才被绸带勒得发红的手徒劳地向前伸了一下,他长长的睫羽颤了颤,显露出脆弱的神情来。恳求的语句几乎就要从唇齿间流露出来了,但刚发出一声“江宫主……?”
在那双漂亮而清亮的眼眸的注视下,剩下“不要抛下我……求你救我……”终究未能出口。
“谢……江宫主救命之恩。”林舜乾生硬地转了语调,扯扯嘴角,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来。他现在又庆幸自己有副好皮囊了,至少在这样落魄的时候,不会给……留下什么邋遢的印象。
即便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林舜乾身上凌乱的发丝和衣物、眉间抹不开的不安与惶恐也只是为这张苍白的脸添上了几分不可言喻的美感。
江晏青静静看了这样的他一眼,叹了口气:“这该是云沧宫的不是,没将婚宴安排得当,以至于让三殿下受到了如此大的惊吓。”
“接下来的路,我来带着三殿下走吧。”说完,她便要上前带着林舜乾直接去到山顶。
“江……江宫主!”林舜乾从江晏青的动作中察觉到了她的打算,但以他现在狼狈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指不定又要迎来多少奇异的目光,他便略低下头,先一步开口,整个人显得脆弱仿徨:“衣冠不正,上去恐为宫主添扰。”
“是我考虑不周了。”江晏青听罢,径直停在他面前朝着他笑着伸出手道:“既如此,殿下可搭着我的手走在山道里侧,再登几级‘登云阶’便有一休憩之处,恰好可让殿下休整一番。”
见他仍有些犹疑,她又安慰道:“殿下勿忧,云沧宫习俗如此,剩下的‘登云阶’本就该我迎。”
林舜乾放下心来,左手在半空停了一会儿后,小心翼翼地搭上了眼前人的手腕,低低地应了一声:“谢……”
江晏青预料到了一般,止住了他道歉的话头:“殿下已谢过多次了,不必再言谢。”
如旭阳般的笑意,林舜乾没有答话,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心绪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