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创可贴仔细贴在伤口上。
雨没有再变小,沙啦沙啦,滴滴答答,在这样的天气,虫子都躲起来了,麻雀借着树木的枝叶间隙躲雨,纤细的脚爪踩在湿润的褐色树枝上踱来踱去,树叶被雨水冲洗过后又是一番润泽新绿,雨水在地上积成大大小小的水洼,映照出一片新绿,反射出一泓银光,积聚的流水汇聚成溪流潺潺流入道路边缘的排水井内。
连肌肤上的血污也被湿巾擦干。
陆渺眼睫微微下垂,看着对面的宋嘉年说:“谢谢你。”
她感到些怪异的不自然,好像小腿还留着碘伏和湿巾的微凉触感,肌肉略有紧绷。
宋嘉年系好塑料袋,笑着说:“你怎么这么爱说谢谢呢。”
陆渺有些意外他这句玩笑,略微想想,她确实对他说过很多次谢谢。
“你帮过我很多次。”她这样说。
宋嘉年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站起身,从她手中接过边缘滴水的雨伞,随手将垃圾投入不远处垃圾桶里。
陆渺莫名想起他会玩篮球,玩得也挺好。
天空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早还是晚,雨水从万丈高空洒下来,打湿了宋嘉年半边肩膀,透明的雨水顺着他手臂修长的线条向下滑。
他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体被淋湿,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
陆渺站起来,和他站到一起,像宋嘉年那是推伞杆一样,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伞,遮住他被雨水淋湿的半边肩膀,稍微靠近些,一把伞也能勉强为两个人遮雨。
“你今天也来公园玩吗?”
“放假散散步。”
“我们先走吧,你都淋湿了。”
宋嘉年:“好。”
他们一起往前走,宋嘉年问身边的陆渺:“你要去哪儿?”
陆渺顿了顿,微微握紧手里有点潮湿的小熊挂件,想到家里的情况,母女多年,她清楚王凤贤的性格,回去也是不愉快,少不了被批评训斥,爸爸陆德明这会儿吃席还没结束,王凤贤情绪只会更糟糕,还是不回去比较好。
“我回学校,公园门口有个公交车站,可以在那儿等车。你呢?”
宋嘉年:“正好,我也回校。”
“你衣服还湿着,不回家吗?”
“回学校更方便一点。”
走出公园大门,不远处就是公交站牌,下雨天,路上没有行人,几辆车子稀稀落落隔着老远在马路上碾着积水行驶,红绿灯在远方的十字路口闪烁。
看见公交车来了,19两个放大的红色发光字体在公交车前防风玻璃上方发出红光莹莹,车子减速,喇叭声声作响,提醒人它即将到来。
黑色橡胶车轮向前,一路碾出一串小小的涟漪和水花。
缓缓停在站台前,前车门对着两个人打开。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公交车,陆渺走在前面,上车的时候,宋嘉年在身后帮她撑伞,挡住天上的雨。
跟着,他收起雨伞也上了车。
今天下雨,车里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人。
公交车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显示屏,正在大声播放某某百年酒业的广告。
陆渺和宋嘉年在摇晃的车厢里走到靠后的座椅坐下,陆渺靠窗,宋嘉年坐在她身边。
车椅是蓝色塑料椅,磨砂表面,靠背顶端套着白色罩子,和往常一样,上面印着医院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
公交车的地面上,一层湿漉漉的水痕,新的雨水打在车顶,顺着车窗玻璃一道道往下滑,整个空间弥漫着湿润与潮湿。
陆渺双膝并拢,低着头,看了一会儿双手之间的小熊,又转过头看向车窗之外。
车窗上,雨点噼啪打在玻璃上,结成一串串水痕顺着透明玻璃往下滑。
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她看着外面街道两侧的房子和马路上经过的车辆。
“小熊很可爱。”宋嘉年说。
陆渺低头看看手中的小熊,小小的,她一只手就能握住小熊的大半个身子,在她腿上。
浅棕色毛绒熊,穿着一件粉色针织裙子,脖子上系着粉色带着两道白色条纹的围脖,黑线画出来的嘴巴,天生的带着一张笑脸,是很可爱。
她笑了笑。
“可以给我看看吗?”
陆渺把小熊递给宋嘉年,看他接过,忽然注意到小熊身上身侧粉色裙子上的一小块灰色污渍,那是今天早晨在家里小熊被扫落在地时沾上的脏污,她抿了抿唇,说道:“有点脏。”
在陆渺的提醒下,他注意到了,说:“只有一点点。”
“这是你书包上的挂件,怎么拆下来了?”
有时候,他也会一脸认真的说一些废话,只是纯粹想说话而已。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书包上的挂件?”
“我见过你背书包的样子。”
陆渺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背着书包见过宋嘉年了。
她伸出手,接过小熊,看着小熊头顶白色的挂环,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陆渺说:“有一件事我要和你道歉,我平时没有低血糖,校庆那天的低血糖是意外。”
说清楚这件事情,她放松了些,要不然总有一种愧疚感。
尤其是今天接过宋嘉年递来的葡萄糖之后,这种愧疚感更深了。
“没关系,不用道歉,健康最好。忽然低血糖的话,记得好好吃饭,身上带一点糖果。”
“嗯。”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空气中湿润的水汽在氤氲,汽车运行的声音,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雨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不断传来,广告里的主持人声音珠圆玉润,热情饱满,同车的人各自低声交谈。
安静的时候陆渺想起了自己家里的事情,她记忆力不是很好,但王凤贤今天才说过的话在耳边回响。
有些事情经历得久了多了,便不会有太多振动,但陆渺有个疑惑。
太安静,也许是那些细碎的低语,也许是因为这辆车上大多数都是萍水相逢的人,就连坐在她身边的宋嘉年也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有些话有时候在陌生人面前更容易开口。
过了片刻,陆渺只说:“我一直不明白一些人是怎样想的。”
不论是王凤贤还是陆德明,很多时候她都觉得陌生,即使是一些熟悉的行为模式,她也不能理解。
陆渺不知道,王凤贤到底是不是真心羡慕自己的两个表姐,她有那么想要两个金镯子吗?很想要吧。但对自己,有时候她对自己的成绩很重视,有时候又好像很无所谓。
按说人的话,总是在表达自己的,但他们说的那些话不停地否定你,但凡反驳都是错的,当你顺着她,又开始说是你曲解了她的意思,不了解她的苦心。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宋嘉年,比起期待他的回答,她其实没有那么在意别人的解答,自己心里冥冥之中已经有所判断。
更多的是一种孤独在作祟,使她渴望倾诉。
这世界上没有血脉相连更亲近的关系了,但这种关系之中也是有距离的,人与人之间的了解和理解都是有限度的。
只是,在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她感到痛苦和窒息,本能有些抗拒。
宋嘉年看着陆渺,他笑了笑,陆渺难以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容,好像只是一个纯粹的笑,他长得很好看,笑起来时也是好看的,是一种能被人欣赏的美好。
满室生辉。
她不由自主看向宋嘉年的眼睛,那双黑色的过于平静的眼睛,“别人的想法和看法,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事,一点都不重要。”
是的,一点都不重要。
原本那些迷惑不轻的东西,难以理解的斥责,像一道泥淖,她踩进去,觉得陷入了沼泽,不知不觉间,淤泥压迫到胸腔,压抑心脏的起伏,和肺部的舒张。
听见这句话,原本酸涩窒闷的感觉褪下去,像一条搁浅的鱼儿重新回到干净明亮的水泽,她又可以微笑了。
向前一步,就可以把不好的东西抛在身后,那不是泥潭,而是一个小小的水洼。
“是啊,一点也不重要。”
自己以前也不是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忽然没想起来呢。
所以说,她一直都讨厌自己的记忆力。
有些话,有些事情,明明很重要,却总在不经意间忘掉。
宋嘉年看见陆渺露出了笑容,她的眼眶仍然带着几分脆弱的红,眼睛里带着几分舒展的安然和活力,此时此刻,她的眼睛是带着光的,比星星更亮,比月亮更有温度。
手指拉着玩偶熊的两只柔软的棉布手臂,看上去像个拥抱。
车厢摇晃,公交车司机坐在半封闭的驾驶位,安静地开车,汽车穿行在纷纷秋雨中,掠过两旁粉楼绿树,平稳地驶入一条陆渺和宋嘉年熟悉的,通往学校的路上。
不知不觉,车子匀速,摇摇晃晃开到了一中附近。
雨还在继续下,仿佛越来越大了,噼里啪啦打在白桦树的叶子上,教学楼粉色的砖墙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黑色的地砖浸在冰凌凌干干净净的雨水里,仿佛透着光,地上的积水汇成溪流潺潺流入排水井中。
帆布鞋踩在地上,半个鞋底浸在水里,走路时偶尔有水花溅起来,雨点被风吹到人的衣服上,凉丝丝的。
共同撑着一把蓝色格纹雨伞,他们一起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楼下也是寂静的,宿舍楼前的丁香花已经落尽了,绿色的叶子茂盛的生长着,被雨水冲洗后是一片洁净新绿。
草木生长春华秋实,夏季繁茂,冬日衰败。
人的情绪变化也与季节有关,秋天、阴雨天,总会格外有一番忧郁愁绪。
假如在遇到一些不开心的事情,会更难受。
两个人在女生宿舍楼下止住脚步,宋嘉年的视线掠过茫茫雨幕,侧身对陆渺说:“雨过天晴了。”
她的心情也一下子变得晴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