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国的秋天，来得慢，来得淡，不有枯枝烂叶铺落地，但也不缺笼罩的金色日光。
夏晴雪是在这样的暖阳下起来。
是一个清亮的早上，窗外的电线上站着几只小麻雀，唧唧喳喳地聊着早餐的内容。阳光直射到夏晴雪的眼上，她抬手遮住，感到头一阵阵抽着痛，她按着太阳穴，扯过凉被盖住头。
昨晚喝多了。
她反省着，反省着，忽然腾一下坐了起来。
毛毯缠着的一边腿热出了汗，她把毯子扯起来，认出不是房里的。
怎么就喝酒了！她抓了抓头发，摸到了不一样的感觉——头皮摸起来有那种柔软感。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内心一喜，赶紧跳下床奔去梳妆镜，喜出望外地看着镜子里的人。
变回来了！
她深怕是梦一场，不留余力地掐了一下脸——是痛的！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疼痛而欢喜，她又掐了一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得嘴角朝天。
心情有所平复后，她尝试回想起恢复的契机，但关于昨晚的记忆实在太模糊，像一片片散落在地的拼图，被扯开的凹凸处粗糙得没有了形状。
夏晴雪仰起头擦了擦眼睛，放下手时磕到了一个凉凉的金属物。
是一枚金色的银杏叶胸针，薄薄的，但很有质感。夏晴雪拿起来细细端详，不多时倒抽了一口气，她想起了昨天早晨——
她也是在这样迷人的秋光里醒来，洗漱出来后，听到了敲门声。
开门，是李梓辰。
“早啊，李……先生，有什么要紧事吗？”她是这么问的。就在前一天还振振有词地要求解除婚约的她，这时理所当然地希望保持距离。
李梓辰也不多走前一步，他把手里的小袋子伸到夏晴雪面前，语气平淡地说：“今晚，一起吃饭。“
“今晚？”夏晴雪把里面的丝绒盒打开，上面躺着一枚银杏叶形状的胸针，叶脉雕刻得十分细致，纹理细腻，色泽既干净又柔和。她立刻反应过来，看向对方问道：“每周一次的吃饭，是吗？”
李梓辰点点头，似乎生怕对方误会什么，他严格地点出手机日历说，今天是这周最后一天。
她也答应了，想着既然身体没什么大碍，婚也没离成，那协约写到该怎样还是得怎样的。
所以他们昨晚一起吃饭了。夏晴雪记了起来，至于怎么样，她就没印象了。胸针抓进手心里，夏晴雪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衣服上残留的酒味。
她摸着混乱依旧的头脑，喝完一整瓶矿泉水，拿着沐浴用品进了洗浴间。水哗啦哗啦地流到浴缸，夏晴雪一边刷牙一边打开墙柜。她急需泡个澡。
草莓还是朱古力。她盯着面前两盒浴盐，一个场景闪过脑海——
“你怎么一副猜错了的样子？”
“我以为你是不蘸酱的类型。”
“我挺喜欢面包蘸酱的。”李梓辰坐到夏晴雪对面，慢条斯理地把草莓酱抹在面包上，问道，“晚上我们选中餐还是西餐？”
夏晴雪正在涂巧克力味的，“我这样出去吃合适吗？”
李梓辰似乎没觉得哪里不妥，他认真地将嘴里的面包吞下才说话：“你这样没什么不对的，医生不是也建议你调整心态，和平时一样生活？”
“话是这么说……”面包夹着巧克力，甜得发腻，夏晴雪舔了舔牙龈，坦白道，“抱歉，主要我还是有些不习惯。”特别是要在外面，还不是一个人的时候。
李梓辰边喝牛奶边看着她，半晌后点点头：“那这次我们安排在这里吃饭吧。”
“这里？”夏晴雪问。
“嗯，不出去。”
对话最后李梓辰是这么说的。他们是在家里吃的饭。
夏晴雪把草莓浴盐放进热水里，整个身子沉入了温暖的浴缸。话说回来，这个非外出吃饭是有必要的吗？她盯着水面的泡泡沉思，然后久违地给了自己一个拥抱。
香甜带酸的草莓分子堆满了整个浴室，进入鼻腔那一刻让人感到心情舒畅。夏晴雪没泡很久，她快速收拾了一遍，换好衣服下楼。这过程中她才发现，手机找不到了。
饭桌上还留着昨晚的饭菜和筷碗。夏晴雪掀开锅盖，汤面结了一层乳白色的油，但还能隐约闻见牛骨和西洋菜的味道。
她把餐具放进了洗碗机，在饭厅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手机，倒是在某个椅子脚下捡到了一张浅黄色的纸，上边印着：
7：30-8：30 Dinner
8：40-10：15 Movie Time
10：20-11：00 After Movie
这是什么？她举起那张纸对着窗户进来的光，蓦地想到自己问过这个问题——
“这是什么？”她走在李梓辰前面进来，除却摆好的菜肴，她还注意到桌子边缘的一张纸。纸在手里没半秒就被人从后面抽走了，不过寥寥几行字，一眼就能读完。
李梓辰看也没看就扔在了另一个座位上，反面朝上，又站起来，示意夏晴雪就坐。
夏晴雪感到了些趣味，问道：“那是今晚的安排？”
没想到对方很直接地承认了，松了松领扣说是阿塔的主意。
阿塔。夏晴雪想起昨晚的饭菜也是他打包送来的。她想起这些，赶紧往客厅跑去，但那里整整齐齐，没有丝毫他们在此看过电影还喝过酒的痕迹。
那应该是在那里。
一楼的小书房，里面也配置了影视装备。她蹬着棉拖跑过去，半路踢飞了一个小物体。她走到墙边捡起来，发现是自己的耳机盒。
打开里面是空的。
夏晴雪懊恼地拍了下额头，去推开了书房门。里面的空气比外面要暖几度，窗帘拉得严密，茶几上有两个红酒瓶，一个高脚杯立着，另一个躺着。酒味散了大半，留下如丝若缕的气息。沙发上耷着一条薄毯，一大半滑落到地，枕头都被甩到地上，东歪西倒的。
真是！
夏晴雪的心怦怦直跳，她从捡起的其中一个枕头下找到了自己的手机，沙发上有一个耳机，还有一部手机在窗台上，放映机上有几个盒子。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看，顿时冒出了冷汗。《美女与野兽》的动画版——他们昨晚都在想什么。她扶着太阳穴坐下，鼓起勇气按开了播放机。
出现在屏幕上的贝儿抱住了精疲力竭的野兽，她伏在他的胸口，表达了自己迟到的爱意。
夏晴雪双手撑着眼皮看着，嘴唇微微张开。啊！拼图逐片归位了——
昨夜他们进来时，沙发上放着个纸袋。李梓辰打开，里面全是迪士尼的公主动画。
“我们要看这个？”夏晴雪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反差，顿时兴致勃勃地提议了。
李梓辰十分冷酷地瞅了她一眼，拿出来手机，约莫一分钟后说：“阿塔把他侄女的玩具落在这里了。”
夏晴雪恍然大悟。他们把小朋友的东西放好到一边，开始讨论电影的选择，但五分钟后，两人依然得不出一个结果。
站在夏晴雪的角度上，主要是李梓辰太随意了，他说了太多“可以”、“你喜欢”，这些礼貌又生疏的客气话硬生生剥去了夏晴雪半杯水满的乐趣。
“要不，我们就看这个吧。”她带着些报复心理，把小朋友的袋子又提了过来。她轻轻拉开纸袋口伸过去，恶作剧般，“你抽一个？”
电影就这么确定下来了。
开始是正常的，一小杯酒只是为了烘托气氛。夏晴雪在窗边的沙发上，李梓辰在后面一点的位置。拉起窗帘的放映室里，灯光调暗了，唯一的人声就是电影的声音，夏晴雪有几次都觉得李梓辰是不是睡着了。
玫瑰将近凋零。然后到了告白那一幕。
羞耻心油然而生，夏晴雪捧着脸严肃地看，在野兽变回王子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她喝了口酒，转过去，诧异地发现李梓辰并非如她所想那般瞌睡了过去。男人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影片，他放松地靠在椅子上，手边的酒杯已经见底。
他注意到她，也把目光对了过来，说道：“准备结束了。”
“嗯。”夏晴雪安静地点点头，她加了点酒，注意力放回到剧情上。城堡恢复原状那一刻，她自言自语地说：“魔咒就这样解除了。”
“毕竟是童话，不能较真。”李梓辰说。
夏晴雪拿过遥控，拉回野兽倒下那里，说：“你看，童话都是这样的，只要一个吻，一句爱人的告白，只要有爱，就能战胜一切。”
“爱能抵御一切。”她若有所思地又按了后退键，望向男人，“李梓辰，你说我会也是这样吗？”
对方面露不解之色，看向她身上的眼睛像月光倾泻下的海。
夏晴雪继续道：“有没有可能我身上也有这么个魔咒。”她确信这不是纳咯索斯在作祟，更像病急乱投医，有了点方向就总想一试。
她又喝了点酒，晃着酒杯说：“如果我和谁亲吻了，可能也能恢复过来。”
音响传出乌云翻滚的轰鸣。李梓辰也做沉思状：“不排除这个可能。”
夏晴雪把他的态度对自己观点的认同，她把身子完全转向李梓辰，攀着沙发扶手问：“你会同意吗？”
“没什么风险的话，为什么不试试？”李梓辰说。
“你觉得没问题就好。”夏晴雪觉得心头的负担轻了点。
他们沉默片刻，男人问道：“你是想找谁试验？”
夏晴雪又丧气地摇摇头，说还没想清楚。“我大学的时候，和一个学弟谈过一段时间，你觉得他有可能吗？”夏晴雪抛出一个可能性，理性地等待探讨。
屏幕上，村民粗鲁地破坏着城堡。李梓辰边添酒边说道：“你这个学弟，如果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怎么办？”
“对吼。”真是够鲁莽的，夏晴雪自我反省，“而且我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会把他吓得半死。我啊，当时只是剪了个头发他就觉得接受不了了，说少了女孩子的味道，后来……我们就分手了。”
“嗯，那的确不太合适。”李梓辰很客观地给出建议，“还有没有其他人呢？比如更早一点的时期。”
夏晴雪循着记忆往回寻，最终说道：“好像没有了，我和同学的联系都很随缘。”
李梓辰不作声。夏晴雪再思量后，决心当作笑话过去了：“算啦，我就随便说说，再说现实哪有这么容易……”
“其实还有一个人。“李梓辰打断了她。
“嗯？”
李梓辰坐正了，一边腿绕到另一只上，对她说：“我可以帮你。”
夏晴雪大为震撼，同时迅速给出反应：“不不不，李梓辰，你别开玩笑。”她连连摆手，往后挪了几寸，笑着说，“我怎么也不能麻烦你啊。”
“这不麻烦，我也希望你能早点恢复，这样也能减轻对我的不便。”他不知道何时又喝下了一杯酒，正在给自己续上新的一杯。
“再说我们也算相识一场，你就算变成哪个样子，我也不会觉得奇异。”他又开始陈列那些像钢筋一样直的论点，最后总结道，“总之这样对你我都是一件好事。”
夏晴雪觉得他讲得也有道理。这不代表她是一个自私自利，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惜利用他人的人，她只是穷途末路了。
喝点酒或许能壮壮胆。她提议道。
李梓辰也表示同意，再去开了一瓶酒进来。他们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夏晴雪把毯子分别盖在两人身上，意在减少不必要的接触。
“不能记得。”她感觉醉意不到，于是又干完一整杯，又给李梓辰满了一杯。她看到对方的脸红红的，忍不住走前去拍了拍，拉住对方的手，咧开嘴笑了，“你不怕我模你了。”
李梓辰微醺的，他握住夏晴雪的手晃了晃，不服输地说：“我本来就不怕。”
“你怕死了。”夏晴雪坐了起来，按住对方的肩膀说，“那开始了。”
男人低低地应了声。夏晴雪看到眼前的脸在放大，她尖叫一声，啪一声推开。
“不行！”她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看着眼睛，很紧张。”
“那找什么蒙住？”李梓辰问。
“好。”夏晴雪摸出耳机挂在耳边，闭上眼睛说“这就看不到啦”。她胡乱地摸了摸男人的脸，又睁开眼问，“亲哪里？”
“你说哪里？”
夏晴雪感到耳垂痒痒的，像有羽毛轻柔的东西抚摸着。“我当然知道。”她捧起对方的双颊。更柔软的东西碰到了一起，晕开了迷醉的酒香……
啊——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夏晴雪整个人都蹦了起来，原地疯狂转圈，她看了看沙发，步伐更加凌乱在屋里转了起来。
有人敲了两下门，直接推开了。李梓辰还穿着昨天的衬衫，犹如秋天渲染过的红酒色，极淡。他平淡地望向屋里的女子，说：“我们得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