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死桐·一
解尽欢话才出口,就意识到作为解家长大的女儿,本不该有此疑问,却见身边三位侍女面色如常,她才渐渐放下心来。
青林解释说:“奴仆们是在园中行走打扫得多了,彼此闲谈时偶尔才会记起这一处院子,平日若无事,也无人提及。道隐院在园子的最西边,入院需经过一片桃林,秋日摘完果子,现下深冬便只剩了枯枝,荒得很,女君不记得也寻常。”
鸢飞却不满道:“这是婠娘子做的安排吧?女君不过离家一日,好似已不是解家人了一般,生被挤兑去了偏院。”
引路侍女并不接她话茬,当耳旁风刮过。
“有劳婠娘子费心,替我道声谢。”解尽欢不欲在此事上纠缠,“既然暂住的院子定下了,想必已收拾打点妥帖了吧?”
道隐院听上去地处偏远,并非良居,可她转念一想,当初离家养病,不正是因为住在和光院中病情反复缠绵么?她此次回家,下了莫大的决心,因为一旦回来,很可能又病回原来的状态。
乔婠的安排正中她下怀,倘若在道隐院中居住,病情不会再加重,那么她即可断定问题出在和光院里。
引路侍女道:“当然,婢子们不敢懈怠,早早打点好了。”
一行人从正门而入,身后跟着搬送重物的僮仆,连过了三个跨院,矮松青植夹道,满眼绿意不似寒冬。
期间,解尽欢无意问道:“道隐院一直没住人吗?”
鸢飞和青林的年纪比解尽欢还小些,因此对早年家事不甚了解。园中老人对主人家的丑闻守口如瓶,年轻奴婢资历浅,也只是大致知晓道隐院偏远而已。
而引路侍女是观复院里派来的人,必是从乔婠那儿得知了各中因由,闻言神色迟滞了片刻。
“还是有的,住在侧院东耳房里,女君的住所在正院中,不碍事的。”侍女确是实话实说,却藏了一半,并未彻底言明。
解尽欢以为她口中所说之人是看院仆从,多说多错,所以没有追问下去。
等她终于步入道隐院,手下人把大部分物件都归置齐整之后,众僮仆散去,清冷荒凉之感趁虚而入。院中生活用具一应俱全,都是崭新的,转头再看梁柱门窗,彩漆掉得斑驳,一看便是经年无人修缮。
鸢飞拍了拍手上的灰,连忙道:“女君在路上只吃了些点心,奴命人去取些正经吃食,顺便把汤药熬了拿来。”一看见主人点头,她便给其他仆从安排活计去了。
解尽欢觉着身上寒浸浸,让人取了炭来烧地炉,自己坐到软褥铺的方榻上。
今日她要回来,是提前送信知会了家里的,可解叡、李文绣连露面都不肯,乔婠好歹还派了个行事稳当的婢子来接她。
人情冷落,寒过隆冬。
如果将她现代的家比作熔炉,那么解家便是个冰窖,足以将身心都冻得粉碎。
她心中止不住地犯嘀咕,解叡的冷情有迹可循,他毕竟不只有解尽欢一个女儿,但解纭病故后,李文绣却只剩她一个孩子了,怎会对她彻底不闻不问?
解家旧事盘根错节,越想越复杂。
她命令自己遏制住发散的思维,解家各事顶多关乎人情冷暖,而她自身的困境关乎生死。
青林拾掇好地炉,起身关切:“女君还缺些什么吗?”
解尽欢双眼盯着跳跃的火苗,沉吟道:“不缺了,但有件事要你去做。”
青林会意,俯身凑了过来。
“你呀,就在家中找人四处闲谈,问问吕氏来了什么人,在武陵都做了些什么,常去哪些地方。我同你当然是明说,但你不能让他们觉得刻意,明白否?”
“晓得了。”
青林轻应一声,也不多问因由,立即若无其事地出门去了。
解尽欢深感可用之人甚少,行事之艰难。还好身边两个小侍女各有所长,否则她真要困死在解家宅中了。
道隐院房屋形制相对规矩,比焚原小院的通透结构保暖许多。她感慨,接下来只要病情稳定,至少能过段舒坦日子。
未等太久,鸢飞率三两个粗使婢子鱼贯而入,逐一将吃食从笼屉中取出,端上矮案。
清蒸武昌鱼还冒着热气,佐以酸甜蘸料分外可口,另有两道清爽小炒做配。
解尽欢刚要下筷,面前推过来一琉璃器。
鸢飞道:“女君要先把药喝了。”
解尽欢前二十八年都没喝过中药,来大晋短短月余,简直要把两辈子的中药全喝光了。
她无奈端起药,一口闷了下去:“今日只有一碗?”
鸢飞说:“入夜时分和睡前分别还有另外要喝的,女君可不许漏喝少喝。”
解尽欢满口苦味,连吃两块酸甜鱼肉才压下去七分。常年与草药作伴,她都能闻见周身沾染的药香,连衣都不必熏了。
她对和光院仍存疑惑,于是忽然停箸,假哀道:“还记得阿兄当年也是如我这般整日喝药,而一转眼,他已离去三年了。许是上天故意要我搬离他的旧居,免得触景伤情,也一同归去了。”
和光院本是解纭居所,自他病故,李夫人遁走城郊佛寺。原本的解尽欢一直是和母亲同住,李夫人一走,她思念故兄,于是才搬入了和光院。
据旁人所说,在此之前解尽欢身体康健,鲜少染疾。
鸢飞忙道:“女君莫要多思。纭主人那时喝药也不见好,反倒愈发虚弱,女君眼见着有所好转,是绝不会有那一日的。”
越喝越不好?
解尽欢捕捉住只言片语,可惜此身原主不曾留下记忆,她所知仍然太少,还无法将其与任何信息作联结。
这餐饭吃得晚,没过多久日渐西沉。当第二碗药送到她面前时,青林恰好进门。
解尽欢眼睛一亮,竟不觉得药苦,灌下药立即问道:“都探到了什么?”
“真想不到!”
青林上来就撂下这么一句话,转身阖紧房门,“奴假称汉寿日子寡淡,同园中婢子老奴吃酒下注,一人说一件近日的要闻趣事,说得好便不必饮酒。果然,她们先把武陵琐事说空了,为躲酒,便争相说起他族秘事,其中谈到了吕氏。”
“吕氏家主和长子吕濂都来了武陵,四处抓人问话,还派部曲驻守在南郊的危楼山中,今日一早,吕濂又带人赶去吕氏二房在武陵的宅子,坐等二房的人从江州赶来见面,现下都还未出。”
危楼山应该就是逃奴消失的地方,但吕氏二房的身影,还是头一回在这件事的传闻里出现。
解尽欢问:“此事和吕氏二房有何关联?”
结果青林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说:“下头的人都传,吕二郎之所以被害,是因他与二房兄嫂有私。”
“噗……”解尽欢一下子没忍住,放声笑了出来。
这一听就是那些仆妇佃客,添油加醋放出来的谣言,况且青林的转述肯定美化过了,原版用词指不定有多大胆。
她连日紧张的神经,在此刻松懈了下来。
青林道:“她们原话这样说,奴也只好这样传了。”
“我自笑我的,你做得很好。”
紧接着,解尽欢问:“家中有谁与吕氏相熟吗?”其实她最想问的是,若要进危楼山该找谁。但此话一出,她都能想象,身边鸢飞表演变脸绝活的模样。
“女君的大伯母不就出自吕氏么,不过她是二房之人。”青林应答如流。
如若是二房,那便不成了。
解尽欢方才一听就知道,吕濂上门绝对不是去走亲戚的。且不论她与这大伯母交情几何,莽撞请二房之人出面,怕是起反作用。
鸢飞听她二人说了老半天,觉出点不对劲的意味来:“女君又在打什么主意?”
解尽欢无奈道:“别担心,一时半会儿我还折腾不起来。”
她思来想去,此局貌似无解。
如何入危楼山这一难题,竟整夜困扰着她。
分明劳累了一天,解尽欢却辗转不得安眠,她睁眼看着月光洒入内室,随着云雾的变换或明或暗,周遭静得连院外庭中的流水声都依稀可闻。
霎时,她忍耐不下这份焦躁,想要起身走走。
刚把衣衫拎到手中,里头就掉下来个轻飘飘的物件,借着月光一看,才发现是那日傅峥送的锦囊。
她取出纸条,上头不是诗句,而是一行字。
——自此无人可称友。
如果这句话是解纭所写,那他口中的友人只可能是傅峥。若按锦囊的新旧程度分辨,这也许是他写的最后一张存墨。
虽只有一面之缘,傅峥应是十分看重这些锦囊,但最后还是割爱,留了一枚给她。傅峥有此举,并非是她的面子大,而是看在,她是解纭亲妹的份上。
解尽欢脑子里顿时一激灵,把纸塞了回去,也不顾此刻正值夜半,急匆匆跑去了两位侍女住的耳房。
今晚轮到鸢飞值夜,她坐在小杌子上,背靠榻角,正在闭眼假寐。当推门的声音一响,她就睁开了眼睛,只见解尽欢孤身站在门前,背后是漆黑如松墨的夜幕。
鸢飞连忙摇醒了熟睡的青林,两人齐齐望向解尽欢。
鸢飞先问:“女君,这大半夜的怎么了?”
解尽欢对着两双迷茫睡眼,正色道:“把你们知道的,关于傅峥的一切,通通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