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笺字·六
乌鹊倦栖,夜半无人之时。
道隐院的奴仆全都歇了,轮值守夜者知此院偏僻,办事不尽心,刚入前半夜不久,便彼此相靠打起了瞌睡。
“阿姊?”解无开门见到解尽欢的一瞬间,面上难掩喜色。可当他发现她身后还跟了别人,表情不自觉地僵住。
解尽欢出来之前戴了个兜帽,略略遮眼,见到他扯下兜帽,露了个笑。
“是我。外头凉,可以让我进去坐坐吗?”
她拢起披风,也学了解无扮可怜的模样,压低声音,“我同她们说了一些你的事,不多,只有一点点,今后你我同在一个屋檐下,常有碰面的时候,不好避开近身之人。我让她们今后也唤你阿无,可好?”
解无眼神晦暗不明,感受到门外的寒意后,妥协道:“就按阿姊说的办。”
解无回身看了眼自己房中,好在白天他收拾了一番,此刻未见凌乱,这才安心让出一个身位。
“快些进屋……”他走至案几前,燃起灯膏。
解尽欢带人进门,抬眼却见室内狭窄逼仄,除却一张紧挨着墙壁的藤榻,余下的空间就只放得进案台与木格架。
而架上与墙边,堪称文山书海,排列堆积着各式书卷,新旧交错,但都完好无损,可见看书之人的用心。
各院中的耳房,通常都是贴身的奴婢的居所,方便他们起夜服侍主人。
解无却在这四方天地,悄无声地生活了十几年。
“夫主将之法,务揽英雄之心,赏禄有功,通志于众……”解尽欢随手翻开一本,小声读了出来。她刚想多问两句,就听见身后之人开口。
“阿姊送的书,我学得很仔细,未有一日懈怠。”
解无抚摸略微卷边的书封,这些书他每本都不止读了一遍,边读边记,连书抄都写了好多卷。
解尽欢翻书的手一顿,心道还好方才后半句没问出口,她可不知道这书是原来的解氏女君所赠,“……那我便放心了,若有朝一日阿姊不在了,你以书为伴,也不算孤单。”
她这一招以退为进,自来大晋起就无往不利,常能引开对话之人的注意,好让她另起话头。
可这招使到解无面前,却如失效了一般,他闻言竟道:“阿姊不在,这园宅里的人也不必活着了。”
解无神色严肃,不似在说玩笑话。
解尽欢天生有一种对危险的直觉,她看着解无年轻执拗的面庞,仿佛隐藏在他平静外表下的,是奔流不息的惊涛骇浪。
初生牛犊不怕虎,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老谋深算,而是不计后果的少年人。一腔孤勇,足以倾天覆地。
解尽欢垂眸收敛思绪,转而道:“我也懒得从和光院搬书来,想来病中日子无趣,我今后就到你这儿来取书了。”
粗略一翻,这些书包含的内容甚广,从天文地理到儒道经典,还有不少兵书。
耳房中陈列的书籍,点醒了解尽欢。
这个时代没有互联网,她了解周围的一切只是靠口耳相传,得亏她现在接触的人不算多,没机会露馅,要想在此地走得稳当,还得开拓别的途径。
现代人时刻面对着屏幕,差点忘了文字才是效率最高的学习途径。
解无正愁找不到理由多见她,乐道:“本就都是阿姊的书,要看什么尽管拿去。”
月上枝头,侧院之内万籁俱寂,周遭已听不见仆役走动的声响。
解尽欢拍了拍解无的肩膀,想了个托辞,柔笑着说:“你多穿件衣裳,随我们一同去趟柴房。晚来夜风寒凉,你如今身量也比阿姊高了,领在前头,替我挡一挡。”
解无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随手抓起一件外衫,道:“万事有我,走吧阿姊。”
不执居最初兴建的时候,想到把道隐院建造在桃林后,本是用作集会赏景,可真等到入住了,走到院里都要费上好些工夫,于是天长地久就荒置了。
这回跟着来服侍解尽欢的仆从婢女人数不多,他们入夜走过场似的巡完一趟,心知女君身体一贯不好,没法同他们计较,便一个个地犯起懒劲儿来,偷摸到犄角旮旯打瞌睡去了。
每每到了这种时刻,解尽欢才会庆幸自己这副弱体,能让人放下戒备之心。
柴房门上落了把锈迹斑斑的锁,黑灯瞎火,青林拿出锁匙,摸索着打开了柴房的门。
“这些天奴与鸢飞轮换着来喂药,都是这样抹黑来的,不敢点灯,怕引来麻烦。”青林压低了声音,向鸢飞招手。
两人十分默契,把挡在最前头的干柴堆挪到一旁,解尽欢这才见到草垛子里躺着的人。
江恕肢体上的血污早已被清理干净,却仍穿着破烂衣衫。他整个人蜷缩在一边,发丝散乱在侧脸,露出半个瘦削的下巴。
解尽欢蹲下查看,嗫嚅道:“看着是比那日要好了……”
鸢飞解释道:“奴不便替他更衣,所以只擦洗了他的脸和手脚,能看见的伤处,也都处理好了。”
解尽欢下意识伸手,想要试探江恕额头的温度,却被另一只手挡了回来。
解无目光一直盯着草垛里的伤患,满脸的若无其事,好似只是偶然碰到了她的手,没有其他的意思。
他一改对解尽欢的温和态度,对鸢飞与青林冷冷说道:“看此人的年纪身量与我差不多,二位不如去打些温水来,再去我那耳房的榻上拿一套干净衣裳,我来给他换上,也好让他这伤好得快些。”
青林站在一旁听着,用眼神向解尽欢询问。
解尽欢点头道:“就照他说的做,出了门注意点周围,别惊动了其他人。”
她见江恕的呼吸平稳,想到他高烧不退许是因为烂衣上不干净,引发了细菌感染。古代没有抗生素,时间一旦拖长了,小小的炎症也能取人性命。
青林闻言即刻动身,她让鸢飞去耳房取衣裳,而她回正院去烧水。
不一会儿,两人先后回了柴房。
青林提了两个小木桶,分别打好了冷水和滚水,她轻轻合好门,提醒道:“女君,得抓紧些了,方才我回正院,正巧碰见家主那边派了人来,问女君病况如何了。”
解尽欢一阵莫名,转瞬了然:“阿父又醉酒晚归了?”
解叡对外一副清正家风的说辞,实际上行事最荒唐的就是他,也不管别人是否休息,遑论早晚,他想何时找人,就会即刻派人来问。
好在让青林碰见了,否则让解叡的人发现正院空无一人,后果不堪设想。
青林应了一声,将水混合至温度适中,才道:“奴借口说女君病体初愈,睡得正熟,才把人诓走了。”
“来人是言辞关切,还是面带责难?”解尽欢触了触温水,擦干指尖。
青林想了想说:“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