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底线
初昭回到学海无涯就见太学主抱着末日神话一边cos望夫石一边思考人生。
“你跟人动手了?”
她刚在太学主身边坐下就听到他发问,初昭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问询,随口应了句,“嗯,是千叶传奇,不值一提。”
以她目前情况,只要不是撞上罗喉那个层次的对手,没谁能危及她的性命。
但这个答案并没有让太学主满意,他没去细问她为什么动手,因为仅仅是她不爱惜自己的行为就足够太学主头疼。
可他并无资格指责她的所为,某种程度将她拖入这等危险之中的恰恰是他的意志。是他亲手将她逼入绝境,逼她割舍友情,逼她伤痕累重,从正道敬爱信慕的栋梁沦为人人喊打的死神爪牙,将磊落的明月拽入墟渊。
他凭着自己的一厢情愿生生毁了她本该安宁的生活。
从太学主到死神,被点风缺间接直接残害的性命难以计数,乃至曾经相伴多时的友人下属,他亦在浑浑噩噩中舍弃摧毁。
那时的他从无悔意,直到她来到身边,在她眼中看到自己的愚昧,看到自己的荒唐,看到自己的疯狂,看到自己的终点。
“我去见了一夕海棠。”在两人异样的沉默中,太学主主动开口。
“天不孤与我说过,”初昭应道:“对了,他去了何处。”
“被你气走了,说死活跟他这个医生没关系。”太学主不觉得这时候该轻松,可他不知想到什么,还是拟着他的态度开口。
初昭对此微一挑眉,“很好,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用。”
太学主朝她看去,明亮的眼神一点也没有刚才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的虚弱,于是他又叹口气,“你不好奇吾与一夕海棠说了什么?”
“好奇,所以你与她说了什么?”初昭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一些旧事,说起来你也没兴趣。”太学主反而欲言又止道。
“跟我有关?”她却敏锐问道,后者点点头,斗篷遮挡下眼中暗影,他又转而绕开话题,“你认为罗喉如何?”
“无关之人,何必多言。”初昭避而不谈,这次太学主没顺她心意,“我想听你些真心话,刚好前段时间与他打了照面,当年之事我虽有所闻,可旁人如何揣测,比不过当事人自己决断。”
太学主中声音中带着难得倦意,可语气却是不由拒绝。照着初昭平常性格,不想答就不想答,莫说是太学主,换做素还真来也撬不开,可是不知道是因为临近死亡,心思越发纯粹从容,耐性也和缓许多。
“具体哪方面?”她回道。太学主像是早有准备般,很快地问出疑惑,“罗喉对你的态度,前日里见他行动,对你并不像传言中心怀杀意。作为传言中杀身仇人之一的你,他的态度太过宽和。”
“的确,面对当年曾于月族中设阵困杀罗喉的幕后主使,他的反应……”初昭回忆起从火狐夜麟口中得知的传说,属于云曦月的过往,面上露出纠结的神色,像是不知该该如何说明,转而从另一个方面说起,“你是在忌惮他吗,那你可以放心。不必想太多,更没必要担忧我。在弄清那个答案之前,没有意外他不会再出现。”
“为什么这么肯定?”太学主说道:“毕竟,你对他的了解可能还没我知道的多。”
“直觉?”初昭迟疑道,转而又加快语速,“可我相信我的判断,他骗不过我,他也没心思骗人。他给我的感觉就是……生无可恋,心如死灰,活着仅仅是一种状态而非愿景,有时候我会怀疑,他是真的想复活吗,可既然重新站在光下,就没法背弃阴影。”
巧言如初昭一时说来话中也透着些不确定,“于是对他来说,此间大部分事都不过是一句无关紧要,不涉及底线之外的行为都可以被容忍。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罗喉在面对她时,给我一种小心翼翼的心虚。”
“愧疚,”这却是太学主可以解答的范围,“他在愧疚。”
明明是初昭导致罗喉的死亡,受害者却对刽子手愧疚到连报仇都不去做,哪怕排除罗喉对故人留情,仅仅这一个词语透露出来的消息就足够多。
初昭几乎在瞬间就推理出了当年可能的事宜,父女之情不假,否则她不会多年后念念不忘,愧疚是真,罗喉自觉对不起她,而她当时一夕反复,或许就与那“愧疚”有关,乃至后来的起义逆反死亡,亦可能是由之引发的冲动。
之所以说是冲动,因为她转头对西武林出手,以及之后她种种在复生上的行动,无疑说明她对罗喉死亡这个结果存在悔意。
太学主瞄了眼她阴沉下来的脸色,对于探究初昭心情这件事自认为没点亮过技能点,但他长了嘴,至少知道问,“你怎么了?”
“想到不开心的事情,”她烦躁起身,“你说,能让一位轻蔑人命的暴君多年后都难以轻放的愧意,会是何等繁重?”
太学主没了声。
他抬头望向初昭,后者亦垂眸对视,晚霞在她眼中凝成层层浓色,像化不开的颜料,也无处辨得情绪。
一时半会太学主没开口,他对云苍陵的认识绝大多数来源于木朝言,而木朝言大部分事上都极为坦诚,唯独在罗喉与云苍陵的矛盾上讳莫如深,他绝对不介意为了云苍陵的名声把背信弃义的黑锅扣死在罗喉头上,于是那个真相有几分可信就需要打问号,唯独可以确定的是,两人之间爆发争吵的缘由一定与之有关。
能让彼时对罗喉信任无比的云苍陵产生动摇,乃至肯抛去风雨摇摆中的天都诸事,真数起来就那么几件。
“我只知道那与你母亲的死亡有关。”太学主最后叹声道:“更具体的来龙去脉我无法给你确切的答案,便不必说出来干扰你的思路。”
这话一出,又换成初昭沉默。
她没想到这事会与她的母亲有关,而上一个提及她母亲相关事宜的,枫岫主人,以及……
“邪天御武。”
她吐出一个名字,太学主安静如鹌鹑,因为邪天御武这个名字一出来,答案几乎就在瞬息,隔着一张窗户纸,捅破了就是一份灾难。
与此同时太学主也忍不住思索,就她这份敏锐与天才,罗喉是如何才能在她眼前装了二十年的无辜,横着一份未来必然的怨愤与她做了二十年亲密无间的父女。
而真相一遭揭露,就注定两人再难有和解的可能。
隔着一条人命,如何能轻易放下。
太学主稍微想想就倒吸一口凉气,更后悔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初昭反而摇头,像是明白他的为难,“不说了,那些已经腐烂的旧事,没由来的恼我现在思绪。”
“你不该提这件事的。”
太学主还没松口气,对方下一句又让他提起精神,抬头换成她眼露若有所思,怕她又发现什么端倪,狼狈地转开话题,“他的底线是什么?”
“我不太想谈这件事。”初昭道。
太学主回以理直气壮的表情,“那说明还是可以谈一谈。”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赌气各不相让,太学主从她眼中找不到动摇,可他也有必须弄清楚的原因,“总不会是你也不知?”
“激将法对我没用。”
太学主却自顾自说了起来,“你只与他见过几面,又没心思去琢磨,那么你对罗喉的判断,我是否都能认为是一厢情愿的猜想……”
“答案不是已经明白了吗,”初昭打断他的话语,“如果连仇人的杀意都可以被容忍,连自己性命都不重视,还有什么值得他坚持?”
太学主为她话语一怔,见她眉间堆满郁意,显然耐性即将告罄。如她所言,包括自己的生死在内对罗喉都是无关紧要,那还有什么是不能触犯的底线。
“那个问题,”太学主联系到初昭自身情况,心中有了答案,“所以是你的性命,对吗?”
“你不肯告知他的只可能是你目前的身体状况,而这件事的后果导向的只有一个结果。对一个刚刚摆脱死亡的人来说,可以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却不代表他能无视其他人的生死。”
就像初昭,太学主再怎么算计初昭也不过是被她记恨,但要是把手伸到怨姬身边,初昭非把他剁了不成,她可以不惜生死,可要是动她在意之人,那就是在她底线上作死。
对罗喉来说也是,自他复生以来,唯一表现出关注的只有初昭,但对她又并非抱着复仇的目的,既然如此,又知晓他心怀愧疚,剩下的答案再不可思议也是正确的结果。
他就是单纯在关心初昭!
摘掉那混沌不清的仇敌关系,他们也曾是情义深重的父女,一个还留恋着旧情的父亲如何能无视自己女儿的安危?
罗喉唯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初昭的死亡!初昭正是察觉到这份可能,才对自己状况缄默不言。
“不可思议是吧,当我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也觉得荒唐,当然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罗喉本就是那么大度的性格。”她的话语带着些自嘲之意,却是露出目前为止难得的失态。
“不,你值得。”太学主摇摇头,口中认真,“你似乎从来都不去正视,你在一些人那里,有多重要。”
“重要又有何意义,总归都是会失去的。”她轻声回应,语气似讽似嘲。
太学主眼神一闪,终于彻底放弃这个问题,“你的身体还支撑的住吗,用不用我再把天不孤叫来。”
“没事,让我自己安静调息就好。”
她想到刚入手的影神刀,“我先去后面休整,有事唤我。”
“放心,这里有我守着。”
太学主看她远去,随手扔下几个防御的术法,便阖目消化刚才的交流,直到隐隐感知到一道强悍气息的逼近,他才猛然睁眼,将对方拦截在学海无涯不远处,
“让她出来。”
罗喉再次踏入,却是开口道出来意,太学主一招拦下,好险没引起注意,一边冷目相对,一边又有种瞌睡时来枕头的庆幸。
“罗喉,”他在斗篷下抬头,眼底光彩莫名,“我的答复依旧,一切遵循她的意志。”
“只是我想与你谈另一件事,关于她的事。”
满身戾气的君王目光凛锐如刀,顶着宛若山倾的威势,太学主一字一句道出所念,
“她快死了,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