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

薛一宏载着薛铮上了高速，听她轻描淡写讲了一遍自己生病的具体情况，很快发现她的版本和电话里那个叫桑柘的男孩讲出来的截然不同，直接道：“你病历呢？回去给我看看。”

“啊！”薛铮一惊，“放学校了。怎么办？”

薛一宏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薛铮又道：“医生说我没事，期末考完去复诊，他说我已经好了。”

薛一宏淡淡道：“你可对你自己负责啊。”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薛铮心里都会微微紧张一下。她把手伸进书包，摸到里面装药的塑料袋子，最终还是决定把谎说下去。

她以为万事大吉，成功进了家门却没顺利过了母亲那关。郭岚做了不少菜，有薛铮最喜欢的鸡翅和丸子，这一顿饭平淡和气。饭后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竖起耳朵听父母在厨房低声私语。

“泡泡，过来。”薛铮轻轻拍手，把狗叫了过来。白色的大萨摩耶还没过那股黏糊糊的亲热劲，伸着舌头扑进了薛铮怀里。

“你义父说他和你问好，”薛铮抱着狗，悄声道，“你记不记得他？”

泡泡大喘了三声，像是不记得。薛铮调低了电视音量，一下一下摸着狗头，听见薛一宏低声道：“她不说，你有什么办法。”

清脆的一声响起，像是有盘子撞到了水槽壁。

“她不说，你就不管她了？”郭岚道，“那男孩电话里说成那个样子，你还让她糊弄你呢？咱们生了病，好好治就好了，天天拖着拖着，你还不长记性吗！”

说着说着，郭岚像是生了气，薛铮有了预感，一把抓起遥控器把音量调了回去，继续一下一下地摸狗头。

出厨房的郭岚显然已经调整好了脸色和语气：“薛铮。”

“嗯？”

郭岚开门见山：“罗锦阿姨，就是卓韬哥哥的妈妈，你记得吧？她在市二医院，那边精神科据说还不错，咱们明天再去看看。赶在年前，什么也不耽误。”

薛铮耳边嗡嗡作响。

“我又找见病历了。就在书包里，你看吧。”她推翻了自己的话。

郭岚推了薛一宏一把，后者进了薛铮卧室。两人都没计较薛铮撒谎。

郭岚是高中英语老师，明天——大年二十九——依然要去学校给卓越班学生监考，薛一宏现在是电厂主任，大学学的却是兽医。

薛一宏道：“你晚上没吃药吧？”

“没吃。”薛铮顺从起身，险些踩了狗爪，“我忘了。”

郭岚脸色一沉，“我不想和你生气，你能不能不要一直自己骗自己？从小到大，说过多少回了？二十岁的人了，一天天尽做些什么事！”

她拿出她那副训学生的态度来，薛铮只一心一意低头看着狗：“我现在吃。”

薛一宏道：“随餐服吗？我去给你蒸个鸡蛋。”他放下病历和药盒，转身进了厨房。

一顿操作下来，薛铮回家第一天就搞砸了气氛。郭岚拿着病历进了卧室，给自己曾经的学生家长打电话，薛一宏在厨房忙碌，薛铮撕开一包桌上的牛肉干，咬了一半，剩下的喂给了狗。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电视，看了十分钟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看购物广告，她拿起遥控器一个一个台换着，最后停在儿童频道，发现喜羊羊又出了新的。

薛一宏把一碗热腾腾的蒸蛋放在了薛铮面前，上面淋了葱花和酱油，他围裙都没卸，在薛铮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道：“有什么都可以和爸爸说。”

薛铮眨了眨眼睛，道：“我真的没事。你别听桑柘胡扯……我俩有点仇，他报复我。”

“你这么小个人，你有什么仇。”薛一宏笑了笑。

“没什么大事，”郭岚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明显轻松不少。她踢开狗，坐在了薛铮的另一边，摸了摸薛铮的头发，“罗阿姨也说先吃药观察。”

“还特别想江宇泽吗？”

“不想了，”薛铮吹了吹勺子里的蒸蛋，“没了他我不是不能过，遇到他之前，我也不是死人。”

“就是说啊，”郭岚温柔一笑，“咱们还有好好的一辈子，世界上也还有不少好男孩。”

薛一宏道：“总会过去的。”

郭岚道：“他再说话，你可以试着转移一下注意力，去运动，或者学习一会。”

“妈妈，”薛铮舀起一勺，“你尝尝。”

郭岚张嘴，薛铮喂了她一勺蒸蛋，郭岚笑道：“爸爸手艺不错啊？”

“那是！”薛一宏在旁边呵呵一笑，“给妈妈做饭锻炼出来的。”

洗澡的时候，薛铮对着镜子，一个劲地干呕。她想把吃下去的一粒药吐出来，没成功，她伸手进嗓子里去掏，又因为恶心而几次想吐，正在她低头的时候，一只冰凉手掌拍上了她的背，薛铮浑身一激灵。

她抬眼，在镜子里看见了江宇泽。

“我没穿衣服，你这会来干什么？”

“我看你难受。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快走，”薛铮把他往门口推了几步，“要么脱了留下，要么滚出去吓唬我爸妈。”

她一把抓起浴巾，走进浴缸，除了眼睛以上，全身都没在了水里。

江宇泽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只来得及捏了一把薛铮的大腿。

江宇泽从没见过薛铮父母，正如薛铮没见过江宇泽的家人。果真有见的必要么？他们俩明明就够了。

“小江，”在水里吐了一会泡泡，薛铮撑着浴缸底起身，朝百无聊赖坐在马桶盖上的江宇泽勾勾手指，“进来。”

除夕夜正好是堂姐生日，薛铮她们向来会和大伯和姑姑两家人吃饭，姑姑家的儿子，梁辰烁，薛铮该叫他哥，今年研究生一年级，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爸爸叫他去向亲戚们敬一圈酒。

第一个敬大伯，梁辰烁还没举杯，大伯笑道：“别拿小杯，你们年轻人不得拿壶喝？”

于是梁辰烁就把小杯里的酒倒进旁边的大一点的分酒壶里，准备对壶喝，所有人都笑了，笑他还是小孩。

“跟你大舅，不怕什么，”姑父又给他添了酒，“以后跟导师，千万说几句话，别和个木头一样。趁这个机会，多练练。”

姑姑道：“出去能少喝还是尽量少喝点。”

“那我祝大舅事业有成，身体健康！”梁辰烁重又举杯，笑道，“祝大舅福如东海——”

薛铮接话道：“寿比南山。”

大家又都笑了，梁辰烁也笑，姑父正色道：“不是堆词语，你得把你大舅说到点上。没谁天生就会的，你得学，得练。”

梁辰烁喝了一圈，最后来到薛铮面前，薛铮站起来，她碰不了酒，拿的果汁。梁辰烁笑道：“咱俩从小玩到大，也这么多年了，不说别的，就祝妹妹学业顺利，天天快乐，越来越漂亮，早点找个男朋友回来。”

“你祝点别的吧！”薛唐笑着插话，“薛铮有男朋友，薛铮找对象比你都早。”

“真的？”梁辰烁一惊。

“……是啊，”薛铮笑了笑，她主动碰上梁辰烁的杯子，“祝你年年发论文，毕业赚大钱，和女朋友长长久久。”

两人寒暄几句，喝了杯子里的东西，各自落座，饺子上来了，转了半圈到薛铮这里，薛铮夹起一个吃，薛唐问：“不蘸蒜？”

“她自小就不吃。”郭岚笑道，“薛铮嘴可刁了，她也不吃蘑菇。”

大人们讨论起食物，薛铮悄悄问堂姐：“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

“你和你小对象去砚水旅游了，不是？”旁边大伯母微微笑道，“糖糖出差，去狮子桥，看见你们了。”

“看见了？”

“没，”薛唐笑道，“我没看见你们。我看见你俩的小木牌。狮子桥主峰那个兰若寺，门口挂了一大堆祈福锁，我看见你和你男朋友的了，字很像你，生日也对得上。”

“江宇泽，对吧？”薛唐笑着说，“网上能搜出来呢，和你一个学校，是什么……什么设计一等奖？照片挺帅。”

梁辰烁要求看看薛铮男朋友照片，薛铮在手机相册里挑了一张江宇泽最端庄的，给他发了过去，坐在他旁边的大伯和姑姑都凑过去看，手机被一个接一个地传起来。

“挺有精气神的小伙子。”姑姑道。

梁辰烁朝薛铮竖起一个大拇指：“帅。”

“和咱们薛铮郎才女貌。”姑父笑道。

“没有，”薛铮谦虚一下，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她也庆幸薛唐没找出来什么其他消息，“一般般啦。普通男生。”

男鬼。

“多长时间了？”

“快两年了。”

薛唐一惊，“两年？”

“正儿八经谈了小半年，之后就异地了。他家里出了点事，休学了一年。秋天才回来。”

“他多大了？”

“二十二。”

“二十二……休学一年，”姑姑简单算了一下，“今年大四了吧？考研了没？”

“没。”薛铮脱口而出。郭岚和薛一宏都朝她这个方向扫了一眼，目光淡淡，看不出赞不赞成。

“你们现在不是都要上研究生吗？”

梁辰烁道：“没准成绩好，保上了呢。”

“家里是干什么的？”

“做生意的。”郭岚插话道，“他妈做化妆品生意的，他爸好像是超市经理。”

薛铮道：“他爷爷开了家小卖部。”

大伯道：“家里条件还可以吧？”

薛一宏道：“就是普通家庭。”

姑姑问：“见过了？”

“没有。”郭岚拍了一把薛铮的后背，笑着说，“姑娘不带回来，我们也见不着。”

大伯母道：“打算什么时候带回来呀？”

薛铮：“看他吧。”

郭岚挑起眉毛，笑道：“小孩子谈着玩的，你让她玩吧。这么点大，还当真不成？指不定哪天就分手了。”

薛一宏喝了一杯酒，道：“都看他们自己。薛铮，记得吃药。”

他看向薛铮，薛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盒，就着一口疙瘩汤送了药片。薛唐离她最近，一晃神的功夫，薛铮已经喝完了药，快得像是在做假动作。

“什么时候给我介绍一个你们学校的，”薛唐给薛铮夹了一块锅包肉，“长相好点，学习差不多就行。姐开始赚钱了，让他继续读书，我包养他。”

薛铮一乐，大伯道：“你那点钱够干啥？天天发消息要什么买衣服费，取暖费，还养别人。天天给你弟树立榜样。”

薛瑞初三，今天晚上有一节很重要很重要的数学课，没来吃饭。

薛唐瞪大眼睛，不可思议：“我给他树立什么榜样？我教育他好不好？我告诉他，就算我养别人，也不养他。”

“用不着你养，”大伯道，“你非得计较这些干啥？生个老二，计较多少年了，你弟弟以后也会帮你，别看他小，说不定是他照顾你呢？吃饭吃饭，没完了你。”

“薛铮，”大伯母忽地转了过来，“薛瑞他数学还差点劲，趁这段时间，你多给他看看。”

“别整天看动画片，”郭岚也道，“多大人了，天天看灰太狼打篮球，你姐姐这会早出去实习去了，你哥也是。你闲着也没事，干脆帮弟弟看看。今年不考研么？”

薛铮抱怨：“我考研我也用不着复习初中数学。”

大伯母道：“那叫他明天过去？”

郭岚一口答应：“行。我带他们去三中，比家里有环境。”

“我上午有事。”薛铮脱口而出。

在两位妈妈商讨下一步计划前，她决定为自己争夺先机。

“那就下午，下午两点钟，行不行？”

“行。”她道。

吃过饭，薛铮和薛唐手挽手出了门，梁辰烁溜达在两人前面。今年轮到薛铮家请客，薛一宏和郭岚留在最后结账。

“这是什么？”薛铮看到父亲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

薛一宏把袋子递给她：“你妈问厨房要的，今天过年，给泡泡改善改善。”

薛铮乖巧地看向母亲，却陡然望进一双风雨欲来、极力压制的眼，脸上的笑容瞬间有些僵硬地挂在了脸上，薛一宏道：“走吧？才八点半，回家还能看半截晚会。”

走了一半，薛铮道：“爸爸，我提不动了，你提。”

“到停车场没有两步了啊！”薛一宏从她手里接过袋子。

告别大伯和姑姑两家人，郭岚再也不肯开口。两只猫追逐着从停车场穿梭而过，薛铮指着它们，道：“看，有两只猫打架！”

话音刚落，一只摞到了另一只上面去，薛一宏笑了，“什么打架！”

话音一落，他有些尴尬起来，薛铮也是。郭岚还是不说话。薛铮尴尬了一会，不尴尬了，她长足够大，有时候还是想在父母面前卖点傻。

回家的路上，薛铮坐在父亲后面，悄悄望向带着一脸凶气开车的母亲。

刚进家门，大白狗就飞扑上来，薛铮到他的食盆旁边，隔着塑料袋拿出带血的大骨头。薛铮半跪在地上喂狗，郭岚按亮了灯。

母亲冷冷道：“你就骗人吧，看你打算骗到什么时候。”

薛铮没有抬头：“我没有骗人。江宇泽会一直是我男朋友。你不喜欢，你就别和我一起骗。”

郭岚厉声喝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让我怎么拆你的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