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卓韬的故事
远远地看到薛铮和桑柘回来,谢子麟整个人趴在了李鹤翀的肩膀上,悄声道:“他也不治病啊?”
李鹤翀耸肩回答:“他帅。”
“我和他也能比吧?”谢子麟压低声音,不过附近几人依旧听得很清,“你不信问问你女朋友。”
李鹤翀一扭头,问,“你觉得谢子麟帅,还是桑柘帅?”
朱思筠插话:“他俩不是一个类型的。”
“对,”崔昌睿也说,“不是一个类型的。”
谢子麟道:“硬比呢?你就看眼缘。你不行,你喜欢李鹤翀这款。朱思筠,你说。”
朱思筠道:“桑柘。”
崔昌睿一笑,“我选谢哥!谢哥活泼。”
“谢谢。”谢子麟很真诚地朝崔昌睿拜了拜。
回去的路上,谢子麟睡了一路,何卓韬看着桑柘,发了好久的呆,间或他顺着桑柘目光瞟向薛铮,又看了薛铮几眼,发觉她的目光始终是低低落下的。
他坐到了薛铮的旁边,叩了叩她的手机壳,后者猛一抬眸,目光里却夹杂了一点破碎,吓了他一大跳。
他悄声问道:“还是不高兴吗?”
“没有。”薛铮受惊似的摇摇头,“没有。”
眼看何卓韬往桑柘那边看了一眼,她又拍了拍他的胳膊,悄声道:“回头和你说。”
桑柘也有点破碎。
他和薛铮分坐车厢两边座椅的两个对角,各自静悄悄地苦闷着。
李鹤翀和崔昌睿坐在一起,另一边刚好是朱思筠,两人距离太近,近得他用眼角余光足以把朱思筠发出的任何一条消息看清。
朱思筠:【回家的车票,帮我加速一下】
林嘉木:【OK】
朱思筠:【你什么时候回家?】
林嘉木:【今天晚上十一点】
朱思筠:【那很晚了】
朱思筠等了两分钟,林嘉木再也没有回答。林嘉木就坐在朱思筠对面,他也正看着手机,他就是不回答。
李鹤翀心里涌上一股奇异感觉,横冲直撞的,像是正义。眼看朱思筠熄灭了手机屏幕,他忽然发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朱思筠看向他,道:“明天。你呢?”
“我和昌睿下周一。”
“挺好,”朱思筠笑道,“你俩还能玩几天。”
“是啊。”
李鹤翀感觉自己比林嘉木好出不少,至少他绝对不会把朱思筠的话撂下。他又想说点什么,崔昌睿放在他腿上的手轻动了动。
李鹤翀瞟了一眼线路图,轻轻拍了拍她,“醒了。快到了。”
回学校的回学校,回家的回家,关越出国了,下一年他不会在学校,这次聚会也算告别。
没几天,留在学校的人只剩下薛铮一个了。
上一通电话闹得很不愉快,几天后母女两个有默契地略过不提。上大学几年来,薛铮渐渐地养成了只给薛一宏打电话的习惯,很快,郭岚也养成了接薛一宏电话的习惯,再接下来,薛铮这边断联了,郭岚开始用薛一宏的电话给薛铮打,薛铮接到爸爸的电话,开口叫妈妈一般是没错的,但她从来不叫妈妈。她一定要出错了,再改回来。
郭岚要薛铮回家,薛铮以实习为理由留下。
朋友差不多走光了,何卓韬上了班也很少有清闲的时候。薛铮120一天的产品实习生做了一个多月,受了挫折,也想回家看狗,这时候郭岚开始劝她留下。
两人的愿望从来都背道而驰,薛铮本来还犹豫,郭岚一劝,离职了。
何卓韬值了两天班,好容易休假,薛铮跑去找他玩,给他带了不少吃的。两人坐在客厅闲话,何卓韬从桑柘那里抱来一把旧吉他,坐在一边乱弹,薛铮脑袋嗡嗡做响。
“别弹了。”薛铮道。
“为什么?”
“你在给我的幻听找素材。”
“对不起。”何卓韬立马停手。
一侧卧室房门紧闭,薛铮问:“他不在?”
“他在里面。他说不定一会就出来了。”
薛铮意味深长地望了何卓韬一眼:“他不会出来的。”
门一下子打开了,桑柘从屋子里走出来,去了卫生间,没一会,又从卫生间里出来。他目不斜视,砰地关上了卧室门。
薛铮转回头,转移了话题:“哥,你有空多慰问下郭老师。”
何卓韬忍不住随手拨了一下弦,又立即按停:“我不太有空。”
“那你有空和我出去吃饭吧。”
“好啊。”他意识到自己进了圈套,一下子抬起头,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修改道,“我偶尔也有空。”
两个人相视一笑。薛铮又觉得隐隐悲伤愧疚,何卓韬没准也是。
薛铮道:“我想回家看泡泡。”
“买好票了?”
“没有。”
“八月十四号了,”何卓韬提醒她,“你再不回家,你就原地上学了。”
薛铮道:“我心脏疼。”
何卓韬吓一跳:“怎么疼?”
“我一想到回家,就心脏疼。”薛铮做出一副极为痛苦的表情。
“要不咱俩给郭老师打个电话。”何卓韬放下吉他。
“你打吧。”薛铮不再做戏,翻翻找找,挑出来一袋牛角面包来,抛给他,“我请你吃东西。这是我最喜欢的面包。”
“我不打。”何卓韬摇摇头,“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
薛铮叹息一声:“可惜她那时候最喜欢你……”
“她不喜欢我,她当我是她班里的眼线,”何卓韬冷静道,“她当众区别对待我和其他同学,那是她的手段。”
眼看对方不接茬,薛铮双手捧上第二袋牛角面包献给他,“求你了。你们班最争气,但没一点消息,求你安慰我的心碎妈妈……你没话说,你就说我好了。你说不下去,就把电话给我。”
“好吧。”何卓韬拿起手机。
“郭老师,您好,我是卓韬。”
电话接通,他用牙撕开了包装袋,又猛然停下,“您最近好吗?”
“薛铮她——哎!”何卓韬看见薛铮起身要跑,想拦却没拦住,“薛铮她现在情况很稳定。她有时候会比较着急,对,您不要太在意……”
电话打完,何卓韬几口吞下小面包,朝踏出卧室门的薛铮竖了个大拇指。
“你夸我还是讽刺我。”薛铮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我夸你面包不错,”何卓韬笑了笑,“我想起来,我高中的时候上晚自习吃东西,被你妈逮去办公室教育了一个半小时,你就在旁边拿语文书挡着脸笑。我都站饿了。”
薛铮道:“她没把握的,她不是善罢甘休的人,你做错了事,她一定要你悔过。如果你是女生,你哭了她才会放你走,你是男生,男生受教育的时间通常会更长。”
“我不记得我哭过没有。”
“你没有,”薛铮笑着说,“你哭了,她会哄好你的。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妈怎么安慰学生。”
何卓韬放任自己想象了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以为你会和她说社联的事。你真的一点没告诉她。”薛铮忽然道。
“没必要。”何卓韬笑了笑,“过去了,不用讲那么清楚。你这样,她那样,你也用不着改变她,她大半辈子都这么过的。她爱你,你也爱她,记得这个就行。别吵架。”
“好!”薛铮一拍手,很同意,“我不改,她不改——也就是说,为了我俩的和平,你支持我稍微哄哄她,对吧?”
何卓韬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薛铮道:“那就好,上次打电话她一定要和我聊实习,我不小心告诉她你是我男朋友。”
“哥哥,”薛铮双手捧起一个新的面包,献给了何卓韬,笑容灿烂,“请多指教。”
何卓韬呆了呆,想起刚刚郭岚在电话里对他确实亲切:“怎么……是我?”
“她是真的喜欢你,”薛铮十分认真,“那次以后,你是她最喜欢的学生。”
“咱们一起做叛徒那次。”她提醒。
郭岚是何卓韬班级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是小城里的第一流的高中里第一流的老师,带过的班级届届代表性优秀,荣誉称号也拿过不少,不少人花钱也要把自己孩子塞进去。
郭老师从业二十年,收到无数锦旗,都被好好收藏在薛铮家地下室一个大纸箱子里。
学校大课间有跑操活动,何卓韬他们班的方阵向来严肃整齐。那天喊班级口号的时候——种种意外促成之下——一个同学大喊了句校门口卖章鱼烧的喇叭里放的广告词。
这是541班的内部笑话,带着方言气息的三个字一出,所有跑操的同学笑崩,整个节奏一下子垮掉了,再也收拾不回来。
也是那天,课间操总结的时候,他们班受到了点名批评,郭岚很丢脸也很生气,下一节是英语课,她干脆不上了,看着541班在操场列队跑了十圈。
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一个女生中了暑,回教室就开始呕吐。
同学们怨气冲天,有人提议举报郭岚,大多数人不声不响地同意了。郭老师并非做过这一件过分的事,从入学开始算,罄竹难书。这次举报前途未卜,若是成功,后果必定严重。接下来几天,大家都鹌鹑一样地按部就班上课,教室里一派死气沉沉。
郭岚不知道同学们的暗中打算,惩罚过了也一笔揭过,课间没人打牌了,她还短暂地宽慰了一阵子。
晚自习的时候,她走进教室,皱起眉头:“何卓韬,把窗户打开。一股子病毒味。”
何卓韬放下笔,站起来开了窗。教室里鸦雀无声。她一走,何卓韬猛锤了一下课桌桌板,全班同学顿时哄笑成一团。
“关上!”牛奕扬把笔往桌上一扔,“咱们有风扇,外面闷死了。”
何卓韬正要起身关窗,敏锐地发现同学们气场忽然怪异,同桌连书都没翻开,忽然表演埋头写题。郭岚又进来了。
她拿着包,像是准备好下班。
她现在又不打算下班了。
“牛奕扬,”她把钥匙从包里取出来,朝何卓韬最好的哥们扬了扬下巴,“过来。”
那天何卓韬借着值日的名义,一直在教室里待到十点半,老师办公室的灯始终亮着。
何卓韬那时候交了一个隔壁班的女朋友,两人每天放学都会一起走一段路。那件事情后的第三天,周四,还是晚上,他背着书包等在女朋友教室门口,看见薛铮从她妈妈办公室走了出来,何卓韬朝薛铮招招手:“来!”
薛铮看见他,跑了过来。
还记得那年夏天,何卓韬第一次婆婆妈妈,薛铮完成脚拉电线的表演首秀,两人有过不算差的一面之缘,第二面就成了熟识。
这一年里,薛铮拜托何卓韬藏过不少东西,从点卡橡皮,言情小说,到一只活仓鼠。
何卓韬比较倒霉,每个东西都给他带来点不幸的麻烦,尤其是最后一个。
有一次,何卓韬校牌后面的别针断了,戴不了,连续被教务处记了两天大名,整个班都受累扣仪容分。
狗屁的仪容分!这是只有郭老师和纪律委员会在意的小东西。何卓韬是541的英雄,却也受郭老师压迫,郭老师警告他:“下周一之前,再不把校牌弄好,你就别进这个教室!”
修好一个校牌不容易,但也不难,这种批发的零碎玩意,到市场找家小店,分分钟做出一把。只是何卓韬一肚子气。
他随口和罪魁祸首的女儿泄了一句,薛铮伸手要过他坏掉的校牌,夸口一夜之间给他解决这个问题。
这么厉害么?
何卓韬看着她飞快跑下了楼。
第二天,何卓韬去老师办公室搬东西,侧耳听见郭岚和其他几个老师聊起孩子,郭岚道:“你不知道薛铮一天起来都在鼓捣些什么……她昨天晚上回家,写完作业,说下小区里和同学玩,十一点半还没人影儿,我下去找她,哎,见她鸟悄的,蹲在楼底下磨针呢!她拿了一个小棒棒,曲别针还是什么,在砖上哗哗磨。”
当时何卓韬还没懂,只觉得薛铮很有耐心,也很逗人,没过两个小时,薛铮放学又跑来了,她拿出何卓韬的校牌,大声宣布:“我做好了!”
她把铁丝扭在别针残骸上,经过别针一头的圈圈绕了两下,剩了一点尾巴还用胶布粘住了,铁丝乍看不够直,细看却是好好矫过形状的,顶部果然锋利不少,她轻轻一按,铁丝卡进别针的凹槽里。
“哇……”何卓韬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无比认真的接过校牌,戴在了自己胸前。
回到那次联名举报事件。
两人好久没见了,简单叙了叙旧,何卓韬瞥了一眼她小小的口袋,感觉这次应该没装什么难处理的东西,她眼睛里也没有往日那种找到下家后的黄鼠狼光芒。
何卓韬道:“你等你妈妈呢?”
薛铮点点头,问,“你不走吗?”
“我等……同学。”何卓韬朝教室里望了一眼。
“噢——”薛铮拖长了声音,一双大眼乌黑闪亮,“等——同学——呀。”
小屁孩。何卓韬心里嗤了一声,拍妹妹一样,拍了拍小屁孩的脑袋。
薛铮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给你。”
“给我?”
“这是俄罗斯的巧克力,有点苦。我爸出差了。”
“什么时候回来?”
“暑假。”
“你和你妈两个人在家?”
“我一个人,我姥姥生病了在医院,我妈照顾她。那哥哥,我走——”
“走。”何卓韬推了推小姑娘的肩膀,道,“到连廊,我和你说个事。”
举报就这样被扼杀在萌芽里。郭岚拿到信,沉住性子,周身却散发出一股肃杀萧瑟、失望透顶的气息。她宣告班委换届,教室座位全部重排,最关键的事情却一个字没提。
当天晚上,她在家长群发了一长段话,一小半在讲她的不容易和她的委屈,一大半在讲她雷霆手段的必要性,她对学生严格到底,除了受气,吃不到一丁点好处,还为什么要这样落人埋怨?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们的未来着想,她大可撒手不管。
一些家长喜欢她,一些家长讨厌她,这时候都不得不接龙表态支持,罗锦十分中立,她和郭岚一早认识,算是朋友。
周六下午教学楼停电了,天色也刚好昏暗。541班透着一股诡异的末日气息。
大家在暗淡日光下自习,到点了就出去转转,铃响了回教室,继续自习。
“我要走了。”牛奕旸告诉何卓韬。
当时两人正靠在栏杆上吹风,何卓韬问:“你去哪儿?”
“我去546。”牛奕旸指了指楼上,“这里我待不下去了。我爸已经联系好了。你就看着吧,她今天下午绝对不会叫我。”
他拍了拍何卓韬的肩膀,独自回了教室,两个人从这一天开始再也不是朋友。
郭岚没闲着,这天下午,她把旧的班干部,新的班干部,一个个叫到办公室谈话,倒数第二个叫到何卓韬,最后一个是新班长。
很多年过去了,何卓韬不记得那天下午郭岚说了什么,只记得昏暗的天色,冒着热气的茶台,女人的嘴巴不停地动,像一只鱼在吐泡。
啪地一声,来电了。办公室一下子亮堂起来。
薛铮正好放学,站在门口,道:“妈妈。”
“你回去吧,”郭岚朝何卓韬扬了扬下巴,“叫一下杨杰。”
何卓韬走进教室,不少人抬头看他,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班长桌子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你。”
这两个字,何卓韬差点说不出口,他嗓子眼闭合太久,哑到一个地步,骤然出声,尖锐高昂,有些像女生。
班长应声出去,何卓韬在众目睽睽下回到座位。
是他。
也还好是他。他是541班最受欢迎的男生,是反抗郭岚的头目,也是叛徒,他被一块巧克力收买,转眼变成了另一个人。
郭岚发表她演讲的时候,在教室最后一排怪声怪气敲桌底的男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的,温和的,渐渐展现出孤僻来的家伙。
大家学习很忙,这也只是高中生活的一个小小插曲,对于何卓韬,没人有功夫,也没人有胆子针对他,质疑他。
同学们还愿意和他玩,愿意和他一起吃饭、踢球、上厕所也会叫他,他自己却通通推掉,他放任自己和朋友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随着何卓韬完成对班级原有地位的主动退出,新的生态环境慢慢建立了。杨杰擅长阳奉阴违。他当着郭岚的面表现乖巧,管东管西,要求这个那个,私下里毫不犹豫地和同学们一起叛逆。
保持适度分裂是他,也是薛铮的生存哲学,何卓韬却生生痛苦了好一段时间。大家忍气吞声也平平淡淡过完了剩下的一年。
不久前,薛铮相当平静地告诉何卓韬自己对社联的打算,何卓韬一下子想到了高一下学期那次事件。
他问:“你告诉我,是想阻碍自己成功吗?”
“我只是感觉,我需要告诉你。”薛铮平静道。
何卓韬什么都知道了,也打定主意不和郭岚讲半个字。他推了推薛铮的肩膀,道:“回去吧!我准备准备,给你辩护。”
他准备了不少却没用处,薛铮没遇上什么后果,徐丹阳一个背刺,郭岚电话直接打到了女儿手机上。
薛铮放在桌上的手机一下子震动起来。
薛铮接起电话:“喂,爸……妈妈。”
“我在宿舍。”她不假思索道。
“实习已经去不了了,我就在宿舍学习吧。”